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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1922年美国波士顿(第4页)

“亲爱的朋友,为什么不说话呢?”伊莎白边温柔地问着,边爱怜地抚摸我的头发。

见我还是没有说话,她的声音里也多了一分焦虑:“我看不到你,也不知你到底是怎么了—说句话嘛!”

“我心里好乱,”我喃喃地说道。

“发生了什么事情?”伊莎白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平静。

“人为什么要死呢?”我问她,却也是在自问。

这问题本不会有答案的,若不是因为早上的事情,我断不会这样去问她。可那天,我却是沿着这些凌乱无章的思绪继续地问了下去:“既然上帝照着自己的样子造人,为什么不让人也能永生?”

“亲爱的,我们都是罪人,而罪的代价是死亡。当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未食禁果之前,他们是可以永生的。可是‘罪从一个人进入世界,因为罪,死接踵而来,降临众生,因为我们人人都犯了罪’。

或许是怕我曲解了圣经的真谛,她又接着解释道:“虽然我们都是罪人,都会死,可是上帝赐给我们的恩典是跟主基督耶稣合而为一,得到永恒的生命。这便是创世主对他的创造的爱。”

半迷半幻之中,我又问道:“那为什么有些人活得长,有些人活得短?”

伊莎白并没有因为我这些疑问而不悦,仍是耐心地说道:“《传道书》上不是说,万物都有定时,凡事必有定期,生有时,死有时。有些人活得长,有些人活得短,有的人看得到,有的人看不到。我们或是一时不明白,可这些都会帮着我们认识神的设计。”

那天,我们便是那样依偎在一起,肌肤相依、灵魂相伴。伊莎白虔诚圣洁的声音让我不至彻底迷失于心灵的暗夜。可即便是天使的声音仍是不能让我的心全然平静。伊莎白定是觉出了我的不适,柔声问道:“你心跳得好快。要不要去看看医生?”

我没答她的话,只是握住她的手不肯放开。她一段段地背诵《传道书》和《诗篇》,直到天光变暗。

伊莎白见我仍是不好,又担心离开一刻我的情形会更糟,便让管家太太给华盛顿挂了电话。白牧师上了当晚的夜车,第二天的下午回到了家。

他送我去了校医院。医生们反复地检查,却也看不出什么,只是说我的心跳极快,而且不稳,虽说不上有即刻的性命之忧,但如此下去,心脏也会受损,必须留院观察。

伊莎白原本说要来看我,可她前一晚上彻夜未眠,白牧师怕她太过劳累,便自己留了下来。或许白牧师看出了些端倪,我这心病对伊莎白难以启齿。医生和护士走后,我本想着他会问起我此事的来龙去脉,可他却只和我讲些华盛顿的见闻与会上热议的话题。此时我的心自然不在那些深刻的讨论之上,更难去想救中国和救人心间的窄路。

我没再多犹豫,把培真的信交到白牧师手中,心跳也终于慢了下来。他看过信,在我床边坐下,握住我的手,和蔼地问道:“孩子,我能替你做什么?”

“我想忏悔,牧师,我想忏悔我的罪。”

他沉吟了片刻,轻声说道:“孩子,我们都是罪人。你或许犯了错误,但你的错误并非不可更改。”

“那培真呢?”我有些紧张地问道,“培真的罪?”

白牧师握紧了我的手,缓缓地说道:“和我一起祈祷好吗?我们祈祷培真没有犯下不可恕改的罪。”

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后,身子总算痊愈。直到出院,医生们也讲不出病因到底为何。在我自己看来,这就是心病吧。病因在心里,而病症也在心里。

回到“榆园”,看见了培真大哥发来的电报。想来是白牧师设法通知了罗家。事已至此,再怕也是没用,打开电报,只是只言片语,托我们继续寻找培真的下落。

有那么一段,我注意着每天的环球报,怕是在哪一段里看见可怕的发现。不过一直什么也没看到,虽也有在河边或是海岸发现的自杀者的遗体,但没有一起提到是中国人。自此我心里便祈愿或许他最终没有走完那条路,只是在不知何地隐居起来,或是最终还是去了广州,也未可知。

此后伊莎白没再提起过那天,既没有问起我事情的起因,也没有责怪我的失态。这沉默起初自然让我松了口气,免掉了一应尴尬和不安。

时间久了,却也变成了些新的不便。和伊莎白坐在一起,不经意间,那天与她依偎和亲吻的瞬间便涌入心头,一旦想起来,自然会变得手足无措、心神不宁。

一次两次便也罢了,次数多了,我想伊莎白也明白了。只是她善良的心不忍让我难堪,就沉默着,等着我的心潮静下来。如此,我倒真的担起心来,生怕我们之间就此成了隔阂。

以往的事情是再难提起,我便把希望放在未来。或许培真的以死殉国终于让我下了决心。我心里做好了打算,一毕业,便和白牧师正式地提出受洗的要求,然后向伊莎白求婚。

期末考试之前,我给家里拍了电报,说是因为要准备申请研究生,暑假便不回去探亲了。原本心中颇是忐忑,怕惹着父亲生气或是起疑,可没几天,便收着回电,让我以学业为重,家事不必挂心。拿着电报,心里自然一下子畅快了不知多少,也顾不上再责怪自己有蒙骗家严之嫌。

期末考试过了,只等着毕业典礼,我便向白牧师提出了受洗。他没有马上答应,倒也没有劝我再等,只问我是否和父亲讲明了。我没有正面答他,只是说自己长大了,也想好了。

我猜想白牧师是明白的,只是我的话不错。即便是家里不同意,他也是不能拒绝我的。可从另一节上来讲,他有些犹豫却不仅是因为对我父亲的情分。我想他是希望我发自真心,而不只是为了能娶伊莎白。

“你以前看过我给信徒洗礼,对不对?”白牧师问道,“你怎么想:洗礼是怎样的仪式?”

“是很神圣的仪式,”我郑重地答道。

“我不是问这个,”他和蔼地纠正道,“你觉着他们受洗之后怎么样,有什么变化?”

“这我倒看不大出来。我是说他们好似都很激动、很快乐,除此倒也没什么不同。不过,我想洗礼本来就是这样的,不是吗,变化应该在我们的心中,在我们的灵魂。”

“这些年,你对基督教的教义已了解很深,所以我无需再为你准备。可是,在接受基督耶稣作为你的救世主之前,你必须忏悔过往所有的罪过。这听起来容易,可真心地去做却不是那么容易。你知道的,作为一个基督徒,你会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以往的一切,包括以往你的信仰,都会从此终结。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那时我心里确实诧异。这么多年的相处,他为什么在这最后一刻却仍是怀疑我的虔诚。我本想着马上表白,可转念一想,这不是只靠说的,必定要有些作为。这么想了,我便让白牧师给我一个星期,我会给他个满意的答案。

其实说到那里,我便已想好了自己的计划。终结以往的自己其实既是心里的事,也是实际的事。我需要个象征,就像洗礼象征新生活的开始,我同样需要给旧生活一个像样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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