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五日。
沧州。
卢龙与义昌的联军跨过浮水,大模大样靠近清池。汴军北上,是沿着永济渠行军,他们占了运河边的长芦作为中转,囤积物资、上下货物,主力则在清池城下立了一大两小三座军寨,在清池与长芦间又有一寨,用以遮蔽短途粮道。汴兵据寨严阵以待,李、刘二将只好引军绕城而过,在城北方向列阵。
是的,不为打,就是亮个相。
葛从周已在德州充分展示了实力,李大、刘二本钱有限,哪有胆子硬打。
城下旌旗飘扬,清池城头则是欢声如雷。
刘仁恭在府里,都能听到城头一浪浪的欢呼。想出门看看,却被卫兵坚定地拦住了。若卫兵是幽燕人士,老刘还好说道两句,结果门口都是群山北胡儿,还都是人话都听不利落的混蛋,一个个只管鼻孔望天,水泼不进。如今的老刘,只要不出府门,一切好说,屋里随便他折腾,唯独出府是决然不能。这就是自己的好儿子啊。刘仁恭不想跟这些胡儿们废话,让管家去打听,弄了半天,道是李大郎和刘守光的大军在城外与汴兵对阵,引发军士鼓噪。刘大帅口中不屑道:“哼,道是胜了。这有个屁用。”
口里不屑,心中却满是萧索。
用处,其实不小。
刘守光离城月余,纵然军报不断,问题是不如看到活人效果好啊。毕竟去年老刘才被人捶得够呛,义昌的武夫们的心理阴影面积不小。尤其汴兵围城以来,尽管没有彻底围死,但内外交通甚为不便,汴兵人又多,这乌泱泱一大堆啊。尽管城中兵多粮多,但是人,是需要希望的。失了希望,仗也就不用打了。
组织了大批武夫们上城观摩,元行钦披了一身亮银甲,迎着烈日,光彩夺目,就是有点热。摸一把额头的汗珠子,元哥儿指着城下道:“我追随留后有年。每战,留后必当先,从不遗弃袍泽。你等放心,留后必不会弃我等而去。休看汴兵人多,实乃强弩之末。”抚摸着城头女墙,道,“有此大军在外,汴兵岂敢全力攻城。且宽心,城中粮足支两岁,我倒要看看,汴兵能否围得两年。”说着振臂一呼,道,“必胜!万岁!”
“万岁!”
“杀!杀!”
城下二万骑亦高呼以和。
呼声阵阵,直入汴军大寨。
六月艳阳天,燕兵愿意晒太阳,一条葛不能拦着,但是他就没有心情组织队伍出寨了。那完全就是瞎折腾。肯定打不起来。那费什么劲,还不如让弟兄们吃好睡好,看看耍猴也不错么。
葛从周高站望楼远观燕军。
之前,各方回报都说这两个留后有二万骑,上次在安德,受限于视野也瞧不真。今天一条葛认认真真数了数,但见前面是万余骑列成数阵,果然巍巍壮观。皆鲜衣怒马,若仅从服饰甚难区别哪是燕赵男儿,哪是山北子弟,不过要从军容来看,就有些区别了。那部伍严整的当是幽燕骑士,那略显散乱的,定是草原汉子。不得不说,李可汗的大军,很有国朝早年的风气,那是胡得够呛。
李、刘两杆大纛比邻而立,两位金甲将端坐马上,估计就是那两个贼胚。一条葛手搭凉棚远望,似乎这两个混蛋正在那里指东划西,言语不断。再看远处,有大群军士领着大批畜牲也在休息,那是辅兵吧。
葛大帅马鞭轻舞,道:“张公以为如何?”
张存敬赶到清池,葛从周总算有了个能说话的小伙伴。
“不好打。”张存敬回想之前的经历,道。“葛公,我军或许错了。”
“此话怎讲?”要说边军中,各种人才不缺,不过呢,还是莽夫居多,似张存敬这种肯动脑子的,葛从周还是很愿意听听他的高见。
张存敬道:“去岁不该杀得刘仁恭那么狠。刘窟头那厮野心有,但是手艺不精,挖个地穴使个小把戏还成,打仗很没章法,好对付。李可汗嘛,据闻在河东认过李鸦儿做义父,回卢龙后被排挤到平州,这厮孤注一掷,出兵塞北取了柳城、燕城,一岁三破契丹。然后劝课农桑,垦田练兵,在塞北一呆就是数载。
一俟刘窟头南侵,他便借机提兵入塞,前方兵败,再来收拾人心。你听说了吧,刘窟头丢了数万精壮,他却令官员遍访家属,登门送抚恤,允下免税种种好处,深得军心、人心啊。你算算,数万人,背后是数万户,卢龙总共才多少户。这么一搞,卢龙谁不信他。
治军,讲究个智信义勇严。治政,却是信字当先。观其作为,又能治军,又能理政,此乃大敌呀。
营州局促,有刘窟头在,这厮进不来。要来,也得先跟刘窟头先打个子丑寅卯,不论谁胜谁败,对咱都是好事。若去岁刘仁恭只是小挫,手里仍有数万兵,那卢龙不定闹成什么样子呢。届时我军再收拾残局不好么。
如今卢龙给这厮得了。”张存敬指指西边,“他与李鸦儿毕竟有这层关系。脏水往刘窟头身上一泼,说不定又是父慈子孝。这两个杀才裹到一起,不妙哇。”其实还有一点想法他没说,这李正德进来的时机如此巧妙,是早有预谋,还是巧合。说早有预谋,跟谁谋呢?串通刘守光?刘二再傻也该知引狼入室的后果吧。若不是预谋而是巧合,那这算是天意?天命?
葛从周沉思片刻,张存敬的所言也算有理。方今天下,除了东平王,都是什么货色,不论是朱瑄、朱瑾还是李克用,其实对付起来都还容易。汴军完全是吃了地理的亏,力量不能集中。但是,局面已经大为改善,只要按部就班,一统江山,葛大帅信心十足。可是这个李正德?确实是有点麻烦。想了一回,又释然笑道:“谁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诸葛武侯亦不免遗恨五丈原。战端变化无穷,只能狮子搏兔,谁又能顾及这多。我军北上时,你能想到刘窟头败得那么彻底?为将者,且顾眼前事,余事自有大帅定夺,不劳你我操心喽。”
张存敬想想也是,遂道:“葛帅意下如何?”
葛从周马鞭远指,道:“强攻清池不可取,我军亦不可久悬于外。待天寒冰冻,这两个疯子敢杀进汴州去放火。良策么说不上,不过是迫其来战。若能一战破敌就不枉此行。若不然,也只好打道回府喽。”
“如何迫其决战?”李可汗滑呀,不拿住痛脚可不成。
“这几日待粮船到,张公在此看住清池守军,我再往北走走。”
“葛帅要进卢龙?”
“嗯。在义昌打,李可汗不疼,往北走,看这厮来不来。”
……
六月八日。
粮船开到,葛从周自将步军二万、骑兵六千离营,沿永济渠北上百余里,直至乾宁军下寨。这里已是沧州与瀛州交接之处,再向前一步,就是卢龙界了。
李、刘二位留后见汴兵北上,也只好一路相随。
“葛从周这厮,想逼我军决战啊。”李崇文语气调侃,心里极其难受。葛从周北上瀛州,这就是一把尖刀顶到了腰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