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殿里,六皇子沈彻正在向皇帝递交一篇前几日布置的功课。皇帝眯缝起眼睛细看,口角眉梢还是带上了笑意。
父亲多偏疼幼子。皇帝看完了这篇策论,虽然还是按惯例肃着脸挑出几个毛病,态度却温和极了。张瑞躬着身,已经从皇帝扬起的声调中猜测出他眼下心情正好,不由得暗暗吁了一口气。
沈彻见父皇心情不错,遂见机道:“儿子有一点小事情想求父皇恩准。”见皇帝抬起眼,他堆起一副笑脸,“儿子听说,前日朝会上有人上折子说蜀国边境异动,也想跟着钦差大人去看看。”他的语气认真,神态里带着一股亲昵的松弛,像一个娇惯的孩子在对家里的老父撒娇,却并不涎皮赖脸。“儿子长这么大了,还一次京城都没有出去过。书上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儿子也想出去看一看,求父皇允了吧。”
皇帝乜斜了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别以为朕不知道你那些小动作,再过几年也到成亲的年纪了,也该向你三哥学一学。”他看向幼子的面庞,都说外甥肖舅,这孩子没有一丝姚彬的粗犷面相,却隐约带着那人的影子。尤其此时,口角含笑的样子,愈发像了。
皇帝一副无奈的样子,站起身上前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这次就答应你,三日后,去完你三哥的婚礼后就出发吧。朕把羽林卫右统领魏执派给你,路上不要给辛大人惹麻烦。”
沈彻本在肚子里酝酿了一套说辞,没想到父皇竟然没问什么就同意了,不由得喜上眉梢,笑眼弯弯,行礼道:“父皇放心,儿子不会给您惹麻烦的。您还有折子要批,儿子就不打扰您了,先行告退。”
殿门阖上之后,皇帝坐回椅上,禁不住长叹一声,只觉得胸口发闷,眼前一片模糊。
晋王府的前院里还是挂上了红绸,窗棂上也贴上了喜字。
姚夫人没想到晋王竟然真的百事不管,除了上朝便是一头扎入小佛堂,心底不禁暗暗叫苦,她既然已经揽下了事情,又不是敷衍的性子,对前院的布置一直煞费脑筋。没想到刚刚挂完红绸和红灯笼,晋王便头一次进了后院,来了她的住处。
“这些日子,多谢舅母费心了。”
沈衍披着黑貂裘斗篷,进屋后便换下。他面色有些苍白,里面一身家常的青色棉袍,腕间一圈紫檀木佛珠。仿佛一走进来便将小佛堂里浓浓的檀香味道散了开去。姚夫人微皱了眉,只含笑道:“眼看要到日子,殿下总算舍得从佛堂里出来了。听舅母说一句,这佛像经书再好,也抵不上一个贤妻良母。我也知道你心里会有些抵触,”她放低了声音,颇有些苦口婆心:“只是这女孩儿的品性我早已打听过了,纯良端方,打理府中庶务没得挑。她也是个身世可怜的孩子。娘亲早逝,爹还是个没人性的。殿下若是不喜,娶进来敬着也就是了。何必如此苛待自己,这叫我如何向你舅舅交待?!”话未说完,已拿起手帕拭泪。
沈衍放下一直捻着的佛珠,眼睛看向姚夫人,仿佛刚刚有了一丝活气。他略略含笑,有些无奈地道:“舅母无需担心,只是今日突然看到前院书房廊下悬挂了红绸,便来问问进度。”
姚夫人点点头,道:“喜服已经做好送到殿下书房了,想是你还没看到。我这里没什么需要你操心的,赶快回去试一试,尺寸上有不合适的地方要赶紧修改。我看你又瘦了不少,这礼服定是要再改的。”
沈衍站起身对姚夫人拱手作别,刚走出门,一阵冷风吹过,激得他打了一个寒噤。洛扬忙将黑貂裘披在殿下身上,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回到书房,案几上摆着的大红喜服像一根锐利的针刺痛了他的眼睛。
洛扬见自家主子站着久不回应,试探着问了一句:“殿下可要现在试一试?”沈衍苦笑一声,目光掠过喜服,心里只觉得难过。他期望在佛经中得到忘却和平静,却在看到这件喜服时发现根本无法忘记。他的感情如同枯竭了一般,只有在想起容曦的音容笑貌,哪怕仅仅在嘴边咀嚼她的名字,都仿佛能让他的心重新活泛起来,像饮一杯清茶,口中蕴着苦涩的回甘。
“试一试吧。”
他的心是一滩死水,早在那一日就已经断了源,再做些什么也不能激起一丝涟漪。只是可惜了嫁给他的那个女子。
洛扬服侍他穿好喜服,果然腰间松减,略显宽大。他脱下喜服对洛扬道:“叫针线上人再来量一次身,赶紧改改就是了。”说罢,将喜服交给洛扬,一转身又向着佛堂走去。这一次,他被挡在了佛堂门口。
拦住他的人是紫苒,对他一福身,低声道:“我家小姐想见见晋王殿下。”
他一怔,面色未变,眼中划过诧异、惊喜和不可置信,像被重锤击中了一般只感觉脑袋发懵。紫苒见他久不回话,伸手做了个手势,从侧面过来两名暗卫,挟着他半推半架地将他送回了卧房。
他眼睁睁地看着曾经熟悉的暗卫将他送回房,坐在外间的椅子上,紫苒毫不客气地拉过他的手开始号脉。他突然有些想笑,直到面上的笑容被紫苒严厉地瞪着才慢慢收敛下去。紫苒诊完一只手又换过一只手,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她突然放下沈衍的手臂,面庞通红,气得提高了声音:“殿下怎的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这般糟蹋,耗损心血,用不了几年就该去见阎王了!亏得我家小姐日日惦记着,还让我过来服侍你,简直是将她的心扔在脚下践踏一样!”
屋里所有人都是头一次听见紫苒说了这么多的话,一时均面面相觑,无人答话。片刻的安静被推开房门的声音打破,一个柔柔的声音响起,如春风化雨拂过沈衍的心底,“紫苒怎的发了脾气?”
紫苒一拧身,单膝跪地大声道:“大小姐,婢子恐不能遵命了。如此不听话的病人,就是我师父再世也治不好他!”身为一个医者,她最讨厌有病不医、糟蹋自己的病人,平日的好性子全都磨没了。
容曦浑身猛地一颤。她再也无法回避那道从她踏入屋中便胶着在身上的视线,抬起头对上,却蓦地怔在原地。他憔悴的样子像一把劈开她心口的利刃,狠狠翻搅,痛到屏住呼吸,泪水几乎瞬间模糊了眼眶。
“你……”她透过泪雾,看着那团模糊的光影。嘴唇翕动,声若蚊蚋:“你何必如此。”
话音未落,只见沈衍起身上前,一双灼灼的眼眸中泛着晶亮的光。他伸手握住容曦的双手,似有千言万语,却化作相看泪眼,仿佛天地万物都只剩下面前这一人。
紫苒被暗萧拉出了屋,还一副没回过神的样子,被暗萧拖到转角嘲笑了一番:“亏你自称‘妙手观音’,这眼力价可一点儿没长进。没看见大小姐和晋王有话要说,还杵在那里不动。”紫苒恢复了平静,闻言只是瞥了他一眼,回道:“那个称号明明是江湖人混说的,你也好意思拿出来讲。大小姐要把咱们留在晋王府了,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回恩宁城去。”她的声音有些低落,主人的心思都落在她们这些侍卫眼里,自不能有丝毫违抗。可平日在外逍遥惯了,做一个王府侍女留在这里,她心底又不甚甘愿。暗萧摇摇头,低声道:“我是生长在恩宁城的,自然听从城主的命令。你是外来的,不过是受了城主的恩惠,若你不想留下,可以去和大小姐提。”紫苒的视线投向那扇紧闭的房门,眸中翻涌着复杂的神色,终是摇头不语。
洛扬领着针线上人来为晋王量身,刚走到廊下便被一只手臂拦住。他有些纳闷地抬起眼,一看是那位烂柯寺里的女煞神,登时闭住嘴巴,到嘴边的问话咽下肚。青荷向他做了个手势,待洛扬灰溜溜地领着人离开之后,忍不住浓眉紧锁,担忧地看向房门的方向。连日来的忧虑,她爱说爱笑的性子也收敛了许多,几乎快要成了第二个紫苒。她不能像紫苒一样帮上大小姐的忙,本就心下焦急,空有一身武艺无处施展,只能站在廊下,无意识地拨弄着辫稍,心底还是隐隐赞同二小姐的话,江湖中人向来快意恩仇,大小姐已经过得够难受了,何必再给自己设下障碍。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角处看见紫苒的身影,遂快步离开了廊下。
屋内一派静谧,只听见呼吸声在空气中静静流淌。
两人静静拥抱在一处,许久不曾分开。像两只过冬的动物,凭本能汲取着对方的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也渐渐昏暗下来,容曦抬起头,轻声道:“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我要回恩宁城去了。”她的微笑如梦似幻,虽然紧抱着身躯,却仿佛下一刻便会消隐无踪:“表哥,你就要娶新娘子了,要好好过。从今往后,天各一方,多保重身体。”
沈衍看着她的面容,似要把这副雪肤花貌镌刻在脑海中一般。他再也无法遏制心中的伤痛,哑着嗓子开了口,只一句,泪水便滚落下来。
“曦儿,我心里很苦。”
容曦撇过头去,低声喃喃道:“放了我罢,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了。”多少次午夜梦回,他身边那个新娘子是她,华服盛装、语笑嫣然。梦醒后黯然垂泪,叹命运弄人,无可奈何。
“我的新娘子,只有你一人。”
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目光坚持而热烈。
“曦儿,嫁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