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狗儿懵懂道:“丰安是什么地方?”
关大郎口气里充满了自己都不晓得的自豪:“你阿父这段时日就是在丰安平整田地哩!那里的良田一眼都看不着边,三百步就有筒车,筒车你还未见过,它能把渠里的水自己灌到田里,再不必浇灌,连亭州城最厉害的先生都说了,今岁丰安必是一场大丰年,米粮落在地上都吃不完哩……”
关狗儿圆溜溜的大眼中流露出朦胧的期待:“哇……”
有人忍不住问道:“大郎,你怎么去了趟亭州回来,说话这般不着调哩!”
关大郎抬头一看,自家门口围了不少村里人,都是因为他们进村又打人的动静给闹的,正好听到他同狗儿的话,村中乡邻皆是一副不甚相信的神色。
他们小关村,也不是人人都似关大郎家,拖着一个病媳妇两个小孩子,冬岁实在是揭不开锅,逼着关大郎不得不铤而走险,接受当初李成勇的两袋米粮,怀着必死之心去亭州城求粮的。
有些人家略有些存粮的,或者心狠些,愿意放弃老弱的,便能坚持到现下,赁了田地,再自林间靠山吃山,到得收获之时便算又熬过了一岁。似这样的人家,便不必冒那样的大险,叫家中青壮背井离乡跑到亭州城去搏一个生计。
他们从未离开过小关村,不知道亭州城的情形也正常,关大郎便笑道:“我所说的都是真的,那筒车真的十分神奇,我亲眼见着,不需人力相助,它就能把水自溪中抽到渠里。”
乡邻犹自不信,只是乡里乡亲,就算是质问,口气也是关大郎怀念的亲切,他笑了笑:“咱们村里又不是我一人去了亭州城,不信你们可以问问关十三、关林等人,他们都是晓得的。”
关大郎在小关村中素来名声极佳,当初他被李成勇招募去亭州城坏事的时候,整个小关村有十来人都跟着他一道去了亭州城,村里都晓得的,此时听他这样一说,村人便不由自主去问自己身旁的关十三等人,他们说起来可仔细多了,有鼻子有眼,说的都还一模一样,绝不像是骗人的,众人这才渐渐信服,那什么丰安新郡竟这般神奇。
七嘴八舌地问了许多丰安新郡的话,却有人悄悄摸到关大郎身边,小声向他问道:“大郎,你是不是去做了什么见不得多光的勾当?我绝不告诉旁人的,你说实话是不是?”
关大郎看着身旁许多竖起来的耳朵,哭笑不得,想到那七成租的契,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熟悉又疲惫的笑脸,关大郎不知为何,心中十分不忍,极耐心地解释道:“不是的,今岁陛下有令,把咱们亭州划给了县北都护府,原本州府的许多事都归了都护府。
新上任的司州大人见我们这许多人在亭州城中无食无着,便下了令,叫我们以工代赈,做着都护府分派的活计,便有粮发。那些米粮我们原本想攒下来带回村里,司州大人闻说了之后,又命粮铺帮我们运回家,这般一来,不耽误我们做工赚粮,又能把信托到家里,不叫家中担忧,再好也不过!
托了都护府的福,这些米粮,可都是我自己个儿一粒一粒赚来的,大家伙就不必多猜了,不只我这般,其余人也皆是这般!”
一时间,乡邻便嗡嗡地议论开了,个个咋舌:“天爷!那许多米粮,竟然全是你们做工赚来的?!就算做工,你们能做多少!那都护府是天下掉粮下来么!”
关十三年轻气盛,可没这么好耐心,登时皱眉道:“那是都护大人和司州大人的善心好意!你们若不信,自可到亭州城去打听!”
然后他朝关大郎打了招呼:“大兄,我自去叫阿父阿母收拾东西,多久出发?”
关大郎道:“那姓刘的不肯安生,早些与郭大人汇合,你把家中米粮与乡亲们换些馍带着路上吃,咱们正午就出发,宁可辛苦多赶路,争取早些到县里!”
关十三与关林等十来人应了声便各自家去了,村人们这时不由流露出极大的艳羡:“大郎,你们是要往那什么丰安新郡去了?那样好的田地,那些官老爷真的肯给你们?”
关大郎笑道:“是哩,我们已经拿到契书了。”
村人登时便炸开了,就是再不识字晓事,他们也都晓得,拿到契书意味着什么……去岁之时,为了活命,他们便是将自己的契书交到官府去,与刘家换了米粮,契书就是到手的田地,这是再做不得假的!
虽是走得仓促,可是小关村毕竟是他们出生长大的根,少不得亲朋旧邻收到消息聚到村口相送,看着这山林下的贫瘠田地,想到丰安新郡几乎是一眼看不到边的田地,关大郎将自己不带走的农具送给自己幼时玩伴,忍不住说道:“兄弟啊,这姓刘的不是什么好主户。”
他顿了顿,还是把先前那赁契说了:“在亭州城时,为了骗我们不去丰安,刘家的人还拍着胸脯说不收我们赁资,结果呢?他们转头就来骗我媳妇,要交七成的租!当面一路背后一路,就是我们村里人也不会这么干,他刘家有这样多的田地却把事儿做到这般境地,万不值得相信!
都护府的官儿却都是好人,我在亭州城做了这么久的活儿,从来没挨过一天饿,现下我们虽是要去丰安了,却终是小关村里出去的,要是你们遇着什么难事了,只管上丰安来寻我,我虽没那能耐对付刘家的,但一口吃的却短不了大家伙。纵我不行,也还有都护府,司州大人说了,她必是能要叫护着咱们所有百姓,叫大家都吃上饱饭的!”
说完,他才挥了挥手,踏上离乡之路。
乡邻们巴巴地看着关大郎和小推车上坐着的李氏与狗儿兄弟,不知为什么,听他这样一说,他那玩伴又红了眼眶:“大郎,你是好人,老天爷都看着呢,好心有好报,去了丰安,记得给村里报个信。”
再是依依惜别,关大郎与一众小关村的青壮也还是擦拭了眼眶与乡邻们道别,这一幕,或许早他们踏上亭州城之时就已然注定,大灾荒的年景,再是乡里乡亲,也暂时只能各顾各家。
而此时,赤岭县那位刘员外府上,已经彻底炸了营。
“什么?!一家也没能签上来!”
这位姓刘的员外虽是被赤岭县里里外外恭敬地叫一声员外,其实心里最清楚自己到底几斤几两,他自己不过就是刘氏出了五服的远房,只是平素奉承得好,才得了这个位置,还是个偏远无甚油水的地方,只是,山高皇帝远,收些小租,把刘氏家族的正房孝敬好,他自认为日子过得还算舒坦。
万万没有想到这次的差使却出了这样大的纰漏!
刘员外狠狠一拍那仿了刘氏老宅的酸枝木桌案:“一个也没签上来?!”
底下跪了三波人,个个鼻青脸肿,惨的还手脚骨折动弹不得,一片鬼哭狼嚎,直叫刘员外气咻咻:“这帮贱骨头去了趟府城回来还真以为他们胆子肥了!”
这一次乃是刘氏家主亲自下令要收拾这帮敢去亭州城讨米粮的贱东西,必得要他们签了这长契,看着眼前这情形,不是一波人被打了,而派出去的三波人都被打,其中必然是什么缘碍,刘员外的长子刘大少爷忍不住道:“阿父,是不是向正房那头报个信?”
思及家主的手段,就是刘员外也不由打了个寒战,他狠狠瞪了儿子一眼:“不成!”
没完成家主交待下来的任务,还敢去报信?借他十八个胆子他也不敢!他现在犹记得刘氏族中行的可不是什么族规,而是军规,军令之下,没能完成的,只有许多酷刑,只会叫人生不如死!
刘员外焦急地来回踱步,不多时拿定了主意:“把府里的护卫都点齐了,我亲自去那小关村看看!这帮吃了熊心豹胆的,连我刘府的面子都敢抹,看我不狠狠收拾了这群王八蛋!”
刘大少爷吃了一惊:“阿父你要亲自去?那不过就是一群泥腿子……”何至于?
刘员外唾了他一脸:“你懂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