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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亲事1(第1页)

第35章亲事(1)

八月节之后,天气就渐渐凉爽下来。虽然白天的暑气依旧煎熬着人们,但是一早一晚的习习凉风却让人倍感舒适。到处都能看见树叶已经开始挂黄;从集镇南边流淌过的姑娘河的水流也日趋平静缓和,每天晌午过后,都能看见大群光着屁股的娃娃在清澈的河水里扑腾打滚。大雁成群结队地从山背后飞过来;它们在空中排成整齐的队伍,咕咕嘎嘎地啼叫着,相互招呼招呼照应着向南方飞去。

当第一群南去的大雁掠过霍家堡时,人们就知道秋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到来了。

对居住生活在霍家堡上的绝大多数人来说,这个秋天和以往的秋天并没有太大的不同。纳完捐税,扣除盐油这些必要的生活开支,他们再一次发现,即便今年从开春到现在,老天爷一直都开着眼,春夏两季没旱没涝风调雨顺,可家里的粮食还是不够吃,仍旧要用杂粮瓜菜来弥缝。要是想给婆娘娃娃扯上两件新衣服,就只能从自己的牙齿缝里抠……

也有一些人感到今年比往年的年景要好。他们在缴完捐税之后,再刨除掉必有的花消,突然惊喜地发现,他们手里的粮食竟然有了节余!

节余出来的粮食并不多,而且这节余也是他们在按往年的习惯,思量着怎么朝粮食里搀杂了杂粮之后才出现的,但是这毕竟是多少年来第一次出现的事情呀!这是大喜事呀!

于是有人便开始盘算拿这些节余出来的粮食怎么办。囤起来自然是好办法,卖到粮店换成钱再换成各种婆娘娃娃眼馋许久的稀罕玩意也是一种办法,当然把这些细粮都拿来填肚子更是想想都让人觉得美气——除了地主财东,谁家还有把细粮从头年吃过明年的福气?

也有人在惊喜之余开始反复思量这节余的粮食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和别人种的是同样的粮食,土地也是往年的那一块土地,晒在地头的汗水也不比别人多多少,可凭什么他们就能比别人多出这些收成?总不能说是老天爷照应佛菩萨显灵吧?要说佛菩萨照应,那他们为什么不照应隔壁人家?隔壁的婆娘三天两头地朝庙里跑,捐的香火钱比谁都多,可他家的收成却偏偏不如自己……

一些脑筋活套的人已经敏锐地觉察到问题所在所有收成比往年好的庄户,都无一例外地比照着霍十七家换上了新式样的农具,从锄锹耙犁抓直到收割麦子的镰刀还有打谷晒麦的家什,都是从霍家流出来的形状。这就值得人想一想了。更有人传言,霍十七家的麦子收成更了不得,竟然比往年多出了差不多一成……

多打了一成的粮食?这还得了?可细想想,别人多打一成也自有人家的道理,别的不说,光看霍家那两个长工是怎么伺候庄稼的——深耕间苗除草压肥浇水……乖乖,比伺候祖宗还要精细,也怪不得人家有这样的好收成!

可往年也没见过霍十七家的长工这样干呀;这似乎都是那个外乡人商和尚的指点。

说到老实人柳老柱这个远路上的亲戚,这个出了家又还俗的和尚,人们禁不住都要翘着大拇指称赞一句。庄稼地里的活路就不说了,生疏是生疏,可人家不声不响露出的本事,教好些地里的老把式都对他另眼相看;匠人手艺也不说了,小工能拿匠人工钱的揽工汉,这在哪里都不多见;甚至连他吃苦的本事,也是平常人没法比的。但是这些都不是人们夸赞他的原因——吃苦是他的本分,下力气受煎熬是他的命,这没什么好夸耀的;而且这样的人在周围实在是太多了,难不成挨个都要夸赞一回?即便商成上月在渠州参加了剿匪并杀了两个土匪头子的事情,也只能让人感叹他的勇武。只是勇武而已。因为作为大赵朝的北边重镇,燕山人世世代代都尚武,所有十五岁以上男子都有乡勇的身份,有些人甚至上过战场,剿过土匪打过突竭茨人,商成做下的事情在他们眼里也不过如此,在聊天扯闲篇中当故事来说说可以,说到真正本事,却不怎么让人敬佩。事实上,商和尚教人不能不佩服的地方并不是他的能耐,也不是他的勇武,而是他的谦逊和谦和。随着时光慢慢流逝,人们惊讶地发现,这个人无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给别人留下了余地,有时甚至宁可让自己吃点小亏——在庄户人眼里,这是最令人尊敬的品德。也正是因为他的这种美德,如今不少人已经不再拿对待一个外乡人的态度来对待他。实际上,这种态度上的转变才是人们对他的最大认可——想让这些宗族观念和排外思想很浓重的庄户们彻底地接受一个人,实在是太艰难了……

人们不再把商成当作外乡人看待,还有一个更直接的原因:他如今已经在集镇上买下一座小院落。

对庄户人来说,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比拥有属于自己的土地还要重要。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哪怕就是一个不遮风不挡雨的茅草窝,那也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更重要的,那是一种向周围人的无声宣告——我已经在这里有了根基,我将会在这里扎下根去,我现在和你们一样属于这里,我的子孙后代也将立足在这里……

当人们在事实上和心里上都接纳商成之后,他们看商成的眼光就不一样了,他们不再感慨他的故事,而是嫉妒他的运气。

老槐树巷的那处院落多好啊。出门两步就是上街,拐过角就是井,想洗个衣衫涮个布,走几步就是姑娘河。不小的院落里还有棵桂花树,每到花开时节,金黄色的花朵缀满枝头,浓郁的香气隔着几条街都能熏醉人。三间泥草屋是前年官上才出钱出工整饬过的,黄泥墙抹得既结实又滑脱,到现在都没看见一条道裂缝。唉,可算让和尚拣到宝咧!

在柳老柱领着几个小工给三间大屋都抹墙铺草修院门又把矮院墙也重新垒砌一遍之后,老槐树巷里就多了一处簇新的院落;它夹杂在周围一大片灰暗色调中,显得多少有些不调和。无论什么时候人们打这里路过,都会忍不住多打量几眼这个还没住人的院落,对着平展的地坝和刷着红漆的门窗发几声感慨,然后满脸艳羡地摇头离去。更有一些人凭着庄户人特有的狡黠和精明,开始或明或暗地和柳老柱攀交情,并且转弯抹角地打听一些他们关心的事情。他们显然已经意识到一个事实:既然商成能在半年多时间就为自己营务下这样一处院落,那么他今后也许就不会只是个下力气的吃苦人,最差他也不会是个穷光蛋。如今商成还在外面揽工,那么巴结他叔柳老柱,也同样会落下点好处。

甚至有人家开始托媒,想把自己家的女儿嫁给商成。而且有这种想法的人家还不少。据说这段时间柳家光媒约就收到好几封,口头提亲的人更多,前后庄上的媒人几乎是脚跟脚地朝柳家跑。老实巴交半辈子的柳老柱如今也算是霍家堡的一个人物,每当说媒的人找上柳家的门时,他都会努力地让枯树皮一般的脸上露出些笑容,然后矜持地告诉说媒的人:“这事得等他自己回来拿主意……”

这话是月儿教他说的,至于理由么……他虽然木讷嘴拙,但是这并不代表他苯,事实上很多事情他都得比谁都清爽——大丫这娃娃也中意商成咧。

要是大丫和商能过在一起,那是再好也不过的事情。他很满意这桩事。想来霍家也不会反对这门亲。即便兄弟媳妇不愿意,他还可以豁去老脸去劝说。现在唯一的忧虑就在商成身上——万一这后生不肯呢?而且他从来没在商成那里听到到过这方面的想法,他现在还担着心病——商成会不会在老家嘉州有门亲?

柳老柱思前想后,决定先不忙和霍家提这事,等商成回来问过他的想法再作打算。

他因为自己做得很稳妥,却不知道这样做平白教别人多了许多担心。

担心的人就是大丫。每每看着媒人在柳家进进出出,大丫心里就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和着急。

到腊月里大丫就该满十六了。按乡里的习俗,她这个年龄的女子早就该出嫁了,这两年里也不断有人上门提亲做媒,只是她娘看不上那些人的家世出身,这才一直耽搁到现在。看着身边一起长大的姐妹们陆陆续续都成了亲嫁了人,有的还养上了娃娃,她就暗暗盼望着自己也能有那么一天。但是集镇上那些大胆朝她丢眼神说酸话的后生她一个都看不眼,媒人介绍的也不能让她满意,直到商成这个怪模怪样的“和尚”陡然间来到她面前……

她第一眼瞧见商成,立刻就喜欢上他——他多帅气呀!看他那宽宽的额头,浓黑的眉毛,挺拔的鼻梁……呀!这集镇连周围十里八乡,没一个后生能比得上他!只可惜他是个和尚……这事令她痛苦了好半天。

但他很快就不再做“和尚”了。虽然她知道这和尚的身份本来就是假的,可她还是因此而高兴了好几天。

再以后……她精心缝了个荷包,在荷包的两面都绣了个“商”字,然后大大方方地把荷包送给他。他收下了荷包,这实际上就代表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心意,然后她就一面憧憬着今后的幸福日子,一面耐心地等着他上门提亲。可左等不见人,右等也不见人,一直到他去了渠州,还是没有媒人上门。她心里愁苦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明明满心腔子都是话,却偏偏找不到个人诉说。这个时候她想起了自己的好朋友莲儿,然后她就找个由头独自去了姥姥家。但是在李家庄的遭遇更让她痛苦——她在莲儿姐家里看见了自己送他的荷包。她当时还以为他一点都不珍惜自己,还因此恼恨了他好些天——你就是看不上我,也不能把我送的荷包再送别人吧!

再以后她就在县城里遇上他。

那时她才知道,他其实不知道“送荷包”代表着什么。她马上在心里替他找了个很好的理由:他是个南方人,肯定不知晓这方的乡俗。而且她还确定,他心里其实也是中意自己的,因为他毫不犹豫就把房契和钥匙都交到自己手里——这样做意味着什么,他不可能不知道!

原本她以为她娘会反对这桩亲事,因为她娘总认为,既然她爹是个秀才而且很有希望考上举人,那么她的夫婿也不能是个白丁。所以当她娘来城里接她回家时,她就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了母亲。她记得清清楚楚,当时母亲只是稍微楞怔了一下,就把东西接过去了。那一刹那,她心里高兴得就象有头小鹿在嘣嘣乱跳——这实际上就意味着母亲已经同意了这桩亲事!

娘认可了就是她的爹娘都认可了,这桩亲事也就差不多成了——只差他请个长辈上门说亲了。她甚至已经把他请来提亲的长辈都想好了——只能是柱子叔。

现在,所有的烦心事都解决了,就等他回来了!

大丫一点都不着急,因为南郑和屹县离得并不远,一百八十里山路,三五天就能打个来回。可他这一走就又是个把月。中秋他没回来,立秋他也没回来,白露还是没回来,眼看着马上就到寒露了,他还没回来……

这天晌午,大丫说自己绣花的针别断了,要上街买。她爹坐在堂屋里喝水看书,只是轻轻地“唔”了一声,然后她就假装没听见母亲说“不许”,自顾自地开了院门上了街。

她在街上用三个钱买了两根针,又在绣品店买了几包色线和两张白绢,就一个人来到老槐树巷的那座院落前。自打院落整饬好之后,她几乎每天早晚都要过来看一眼,有时她出门上街买菜沽油盐,宁可绕点路也要在院子外瞅一眼。

院落里依旧很安静。院门上黄澄澄的“将军锁”还扣着,说明他还是没有回来。因为主人还没住进来,所以门扉上并没有贴门神画像,只是挂着两块红布。门框上也没贴迎联,用两条红颜色纸压着。从矮院墙望进去,堂屋门也落着锁,门边的对联和门梁上的横联也都没有起,只钉着几段红布条;院子倒是比较干净,没多少枯黄的落叶,看来柱子叔或者月儿已经来打扫过一回。

虽然早就料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可她心里还是有些失望。

她在院墙外怔怔地站了半天,转过身预备回家。

走了几步她又踅回来,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她想去柳家碰碰运气——说不定他已经回来了呢?

还没转过巷子角,她就听到月儿妹子咯咯的笑声,接着就瞧见柱子叔手里拿着两把铜钥匙从岔路上转出来,然后她就看见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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