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之乱,赵彦恒还是在他登基之后,有了权利翻阅前朝的奏章,才从那成堆的各方奏报上理出整个事件的轮廓。
元祐二十六年一月,也就是今年一月,江忠源自辩是被人下了蛊,实际上这个人是骄奢淫逸,重利好色又才干平平,才被人作了局,以致四府所在的武库泄密,那王玉会一伙儿,先盗走江忠源的印符,再以此为信取走了上万件军械,其中还有攻城的冲车和云梯。
上一世,没有巡抚要视察广西军务的流言,江忠源没来昆明,武库被盗之后,江忠源边是威逼边是利诱,也痛下过杀手,把知情的人都控制在手里,之后大半年,倒也是积极探查,或动用小股兵力或用钱财赎买,追回了部分军械,所以蠢货就是蠢货,如此一来,王玉会一伙儿有钱有兵,终于在当年冬天攻击龙州,一日下城。
京城距龙州数千里,当时这消息传到京城也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说一句刁民作乱,便调当时的广东都司佥事方祖胜入广西,加封两广总督,总领各地兵马平乱,这乱越平越乱,方祖胜也在军中得了背疽骤然病去,病逝前最后一道密奏,说镇南侯府勾结僮人作乱,十恶不赦,并呈上了十余件乱民手中的兵器为证。
方祖胜挂帅,接连丢城失地的,朝廷正要问罪,他临死之前密告了镇南侯府一顿,话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随后镇南侯绑缚了江忠源自辩,江忠源秘密处死,镇南侯待罪暂领两广总督兼巡抚,继续平乱,可惜镇南侯老矣,也不知制,乱军最鼎盛的时候,纠结了几十万人,攻占了广西四府十三州二十余县,其中就有镇南侯府所在的晋兴府,镇南侯兵败自杀,江家也被乱军所屠。
第三任两广总督兼巡抚是宣国公朱钦,他率两万精骑南下,沿途又调遣了八万人马,接手了镇南侯的余部,改了先前边剿边抚的方针,集中兵力,全面剿杀,当时赵彦恒娶了朱妙华回到了封地襄阳,有幕僚在赵彦恒面前痛陈他那位岳父朱钦杀孽太重,尸骨堆积成山,鲜血染红了漓江,朱钦斩杀了二十万乱民,不分青壮和男女老幼。叛乱余部南逃到八百媳妇国,又被刀招散截获,从云南押解入京,因为钱通贪恋乱军攻下那么多城池之后搜刮的财富和云南巡抚周原吉之子周希奸|污了刀招散的女儿,刀招散倒戈叛变,释放了囚犯,临安之乱死了千余汉人,其中李斐的长兄李速,身中数刀,双臂斩断,血尽而死。
赵彦恒轻柔的抚摸着李斐的脸,有些事情不愿意承认,也欺骗不了自己,李斐带着戾气进宫,她算计过景王,继而辅助了自己登基,后来委身于他,不过是要看到引发了临安之变的钱通周原吉等人绳之于法。
他的父皇宠信那些人,权利庇佑了那些人,那么李斐就去靠近权利,报那杀兄杀夫之仇,前世他父皇的死因,都成谜呢!
等到该死的人都死了,她也不想活着了。
李斐看见赵彦恒脸上有哀戚之色,那双幽深的眼眸中,掩藏了无尽的秘密,李斐莫名其妙的产生了一点动容来,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赵彦恒赶紧收了心神,含糊道:“没什么,只是在想广西的一些人和事,广西崇山茂林,东西已经被盗走了,要追缴回来可不容易,朝廷放在广西的耳目还没有足够的线索,得先审问江忠源,审了他之后还是得动兵,谁来领兵,好些事还没有安排妥当。”
广西之乱死了几十万人,耗光了朝廷一年的税赋,等到他继位的时候,国库空空,各地一堆乱帐,真真是一个烂摊子。赵彦恒静下心来想一想,于公于私,他都要管一管,可是他又很清醒,他现在只是襄王,还不是帝王,他不能逾越了,去触手他父皇的权利,而西南的各股势力又自成一系,强龙不压地头蛇,他这个亲王,是尊贵的,可是搅进这些势力中去,还得小心些。
主要是,他也担心着混沌之中的那句告诫,擅动李家的命运,会改动他的帝王命。
李斐是很机警的,马上道:“我懂,镇南侯世子夫妇的所作所为,我就静静看着,还有,镇南侯世子夫人,好像想和我亲近的样子,看来和我亲近,也是在防着你了。”
“镇南侯世子夫人?”赵彦恒很敏锐的捕捉到这个称呼,挑眉道:“你们和黔国公府的关系不太好吗?”
“没有,李家在滇十六年,得黔国公府招抚良多。”世人都看着,李家是被黔国公府庇佑的,李斐不想给人得恩冷漠的印象,就多解释了几句,道:“黔国公府人事庞杂,对外关系也复杂,就说这陈太夫人,在幼子继承黔国公的那年,就恳请朝廷准她们母子去京中定居,那时宣国公太夫人在京中散布,说二房叔叔对嫂子不敬,每一句话都不是白说的。我的大哥两年前被押解回临安,是谁看李家不顺眼,还没有查出来呢。”
李家料想,是京中的蔡氏借了陈太夫人的手笔,不过也只是料想,不能查,没有实据,就算查出了实据也无能为力。
李家被贬在西南,既受到黔国公府的招抚,也受到黔国公府的监视,这里面的恩恩怨怨,也是一言难尽。
赵彦恒前世的妻子是朱妙华,赵彦恒一直想着,这一世他和朱妙华就此陌路,也不太想去追问李斐和宣国公府那群亲人复杂的感情,转而和李斐商量起来,道:“有我在,倒是可以把李迅调回来。”
李迅死得再惨烈,也是前世之事,现世的李斐摇摇头道:“不瞒你说,我也不是那等刚直不阿的人,我早就去信和大哥说过这个事了,大哥说了,他的差事不用劳动你,他愿意那么在临安待着,当建水的驿丞。”
赵彦恒想着前世李旭的下场,不太|安心道:“临安纵然没有大的动乱,几个部族领地之争,汉人和夷人的摩擦,当地的官吏我也知道很有些作威作福,搜刮民脂民膏的恶行,那个地方不太平。”
李斐看赵彦恒这大事小情都和她商量的模样,心里渐渐涌起一些暖意,就和赵彦恒推心置腹的,说了很多话。
“我在临安住过一年多,我知道那里不太平,贫穷,愚昧,排外,那里落后的还在盛行物于物的交易,有一回我和大哥去赶场,就看见两个夷人,一个拿着一袋粳米,一个拿着一袋荞麦,说好了一斤粳米换三斤荞麦,那个拿粳米的人就上了称,他手上有十八斤粳米,然后十八斤粳米可以换多少斤荞麦?两人都是二十左右的年纪,长得眉清目秀,却站在那里只能干瞪眼,一斤粳米是换三斤荞麦,十八斤粳米换多少斤荞麦就是算不出来,两个人看着像两个傻子。然后我的大哥好心,对他们讲十八斤粳米可以换五十四斤荞麦,那个拿着荞麦的男人,把装着荞麦的麻袋口子一扎,警惕的看着大哥。我大哥会说当地三种语言,但是他一出口,别人也听得出来他是汉人,等我大哥再好心的说一遍,十八斤粳米可以换五十四斤荞麦,这两个人各自背上麻袋走了。”
“那每一粒粮食,都是他们辛苦种出来的,他们不信任我哥,或者说不信任汉人,凭着我哥一句话,就是十八斤粳米换五十四斤荞麦。镇南侯世子夫人说,那匪首王玉会常年鼓动僮人抗税,广西那边的情形怎么样,我是不知道,临安的情形怎么样,我是略有耳闻的,每年朝廷征税确实不容易,除了民风彪悍,不服政令之外,我也想说句公道话,朝廷明令的税赋,真到缴纳的时候,只会多不会少,那多的部分,都肥了官吏的私囊,若是不抗一抗,也不知道要被盘剥了多少去。偏偏他们生活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下,语言不通,不识文字,不懂算术,有时候被盘剥了还不知道,等被人揭破了,这愤懑积在心里,积得多了,就生乱了。”
“大哥在当地生活过七八年,他见识过太多这样的事情,贫穷愚昧,所以乱象丛生,乱过一遍之后,就更加困苦了。大哥说,他自愿留在建水,教教那些人,一些简单的文字和算术,把起码的交易学会了,别十八斤粳米换多少荞麦也算不出来。”
李斐不想把大哥说得太伟大,因为那也不是全然的大公无私,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化之德,是可以被人歌功颂扬的。当今皇上不死,她的三个哥哥就是流放的身份,就是赦免了也不能去科考为官,可是她的三个哥哥一身才华,胸有抱负,又是何其不甘,所以总想在允许的范围之内,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赵彦恒听了之后,歇了调李迅回来的心思,只是暗自派了几个人去临安保护李迅。
夜幕渐渐落下来,李斐早早回了,赵彦恒独自一人夜观天象,君主治国,仰观天以知变,俯考地以取像,赵彦恒仰了一夜,淡然的笑了,这一世,他还不是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