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基雅维利没能等到回答,那只因为受伤与疾病而变得瘦骨嶙峋的手收了回去,放在了紫红色的主教袍上。
“或许我听错了,”朱利奥冷淡地说:“一个在四年前将美第奇家族视作佛罗伦萨毒瘤的人竟然在请求一个美第奇成为佛罗伦萨的统治者。”
马基雅维利确实是在1494年的时候,参与了将美第奇家族驱逐与流放的行动,虽然那时候他还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文员,并不是七十人议会中的一员,但他也写了许多谴责美第奇家族的文章,也在公开场合发表过抨击皮埃罗。美第奇的演讲。但即便朱利奥已经直白地指出来了,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里并没有羞愧,或是退缩的神色。
“如果您要谴责我的话,悉听尊便,若是您要惩罚我,我同样甘之如饴,但殿下,您爱佛罗伦萨吗?您肯定是爱它的,既然如此,您就应该能够听见我从胸膛里发出的声音,那是从我的心脏,我的肺与我的肝脏里发出来的——它们都是以佛罗伦萨的兴盛为目的而存在!并没有出于个人的私欲,或是其他无法大白于天下的利益。就像我在佛罗伦萨的街头大声疾呼的时候,我没有畏惧过美第奇家族的士兵与刺客,我现在向您屈膝,恳求您成为佛罗伦萨的拯救者,也不是因为您身上披着的袍子与手上戴着的戒指。”
“科西莫。美第奇也曾经成为佛罗伦萨的救世主,”朱利奥说:“但他也曾经被流放,佛罗伦萨的人民将他迎接回来的时候发誓美第奇家族将于佛罗伦萨同在,但不过几十年,他的子孙就险些被曾经拥护过他的杀戮殆尽。”
“那是皮埃罗。美第奇的过错,或者说,是洛伦佐。美第奇的过错,他因为私心与偏爱选择了一个懦弱无能的人来做君主,就应该承担他做出错误选择的罪过,若是他一开始选择的就是您……”
打断马基雅维利的是一个讽刺的微笑:“你一开始选择的也不是我啊,”朱利奥说:“我记得,在我们审判萨沃纳罗拉的时候,你似乎更愿意成为凯撒。博尔吉亚的拥趸。”朱利奥的记忆力一向很好,以至于他完全记得那时候时常进出内里府邸,拜望凯撒。博尔吉亚的一行人等。
“那是短浅与无知蒙蔽了我的双眼,但殿下,您也同样有错。”
埃奇奥坐直了身体。
而朱利奥转过头,第一次正视这个莽撞的佛罗伦萨人——马基雅维利是1469年降生的,今年也不过是个尚未而立的年轻人,他的容貌并不符合十五世纪人的审美观,额头凸起,面颊凹陷,颧骨高的触目惊心,又让他微笑起来的时候带着一种狡猾的意味,他的圆眼睛与发色都是暗淡的深褐色,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头发被剪到了根部,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苦修士。
“您看,谦卑是人们推崇的美德。”面对着大主教冷峻的视线,马基雅维利没有一丝畏惧,犹疑,他站了起来,双手紧握成拳,“但事实上,世人多愚钝,他们往往只能看到表面,无法理解深刻的内在,所以作为一个君主,您原本应该将您的聪慧,才能,力量彰显人前,让他们畏惧,颤抖,匍匐在您的膝下,但您没有,您将自己掩藏起来,将荣耀与功绩转给另一个人,任凭他践踏着您走上高位——也许您觉得,真挚的情感胜过一切虚名,但可惜的是,人们总是非常善忘,您竭力压制着自己的锋利与尖锐,他们却浑然不觉,随着时间流逝,他们会觉得您也不过是个弱者,弱者,殿下,不但有肉体上的,也有灵魂上的,但无论是那一种,都一定会遭到惩罚!是的,您已经遭到惩罚了!殿下,你的表现让所有人都在轻视您,他们对您毫不在意,随心所欲,不在乎得罪您,也不介意伤害您,天主在上,人类就是这样,善良的人必遭欺辱,邪恶的人反得臣服!因为他们很清楚,他们是不会遭到报应的!无论是在人世间,还是在地狱,又或是在天堂……他们都能俯视着那些因为他们受苦的人,哈哈大笑!……”
“够了!”埃奇奥大喊道,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一手按住了马基雅维利,一把把他推出门去。
房间里重新变得安静,又压抑。
“抱歉,”埃奇奥说:“他原先并不是那么刻薄的人,朱利奥,他……最近遇到了一些事情……”
“我大概能猜到一点。”与埃奇奥担心的不同,朱利奥的神色倒是很平静,不像是被恶狠狠戳刺了伤口的样子:“虽然说是外交,但现在的佛罗伦萨,根本没有资格与任何一个国家往来,尤其是法国,毕竟依照皮埃罗曾经签订过的协议,佛罗伦萨差点就成为了法国的一部分。”
“那是恶魔作祟。”埃奇奥没好声气地说:“宗教裁判所不是已经下了判决书吗?”
“大家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无论如何,他也过分了。”
“别担心,我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不管怎么说,他说的是事实。”朱利奥说:“是我的错,当人们看到一只鸽子的时候,不免总是想要借以饱腹,只有看到一条毒蛇的时候,他们才会闪避退让。”
埃奇奥叹了口气:“那么你真的要回佛罗伦萨吗?”
“不,”朱利奥说:“佛罗伦萨与我,都会引来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视线,两者相加更是危险。
我要去卢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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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此时,布雷斯特城堡的大厅里,人们正在愉快地高唱着牧歌,声音清脆的弦乐器与响铃为他们伴奏,在轻松的气氛中,他们不但跳讲究行列与节拍的巴斯当斯舞,也跳四三拍的乡村舞,还有自更远处传来的,活泼朴实的小步舞,气味芬芳的鲸蜡蜡烛将大厅照的灯火通明,壁炉中火焰熊熊,无论男女都面色绯红,汗流浃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