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同一样道理,为何信仰的人会不一样?”
她听了史先生这话,便兴奋起来,说:“这何必问?你不常听见人说:‘水是一样,牛喝了便成乳汁,蛇喝了便成毒液’吗?我管保我所得能化为
乳汁,哪能干涉人家所得的变成毒液呢?若是到法庭去的话,倒也不必。
我本没有正式和他行过婚礼,自毋须乎在法庭上公布离婚。若说他不愿意
再见我的面,我尽可以搬出去。财产是生活的赘瘤,不要也罢,和他争什
么?……他赐给我的恩惠已是不少,留着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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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一把财产全部让给他,你立刻就不能生活。还有佩荷呢?”
尚洁沉吟半响便说:“不妨,我私下也曾积聚些少,只不能支持到一年罢了。但不论如何,我总得自己挣扎。至于佩荷……”她又沉思了一会,才续下去说:“好罢,看他的意思怎样,若是他愿意把那孩子留住,我也不和他争。我自己一个人离开这里就是。”
他们夫妇二人深知道尚洁底性情,知道她很有主意,用不着别人指导。并且她在无论什么事情上头都用一种宗教的精神去安排。她的态度常显出十分冷静和沉毅,做出来的事,有时超乎常人意料之外。
史先生深信她能够解决自己将来的生活,一听了她的话,便不再说什么,只略略把眉头皱了一下而已。史夫人在这两三个星期间,也很为她费了些筹划。他们有一所别业在土华地方,早就想教尚洁到那里去养病;到现在她才开口说:“尚洁妹子,我知道你一定有更好的主意,不过你的身体还不甚复原,不能立刻出去做什么事情,何不到我们的别庄里静养一下,过几个月再行打算?”史先生接着对他妻子说:“这也好。只怕路途远一点,由海船去,最快也得两天才可以到。但我们都是惯于出门的人,海涛的颠簸当然不能制服我们。若是要去的话,你可以陪着去,省得寂寞了长孙夫人。”
尚洁也想找一个静养的地方,不意他们夫妇那么仗义,所以不待踌躇便应许了。她不愿意为自己的缘故教别人麻烦,因此不让史夫人跟着前去。她说“寂寞的生活是我尝惯的。史嫂子在家里也有许多当办的事情,哪里能够和我同行?还是我自己去好一点。我很感谢你们二位的高谊,要怎样表示我的谢忱,我却不懂得;就是懂,也不能表示得万分之一。我只说一声‘感激莫名’便了。史先生,烦你再去问他要怎样处置佩荷,等这事弄清楚,我便要动身。”她说着,就从方才摘下的玫瑰中间选出一朵好看的递给史先生,教他插在胸前的钮门上。不久,史先生也就起立告辞,替她办交涉去了。
土华在马来半岛的西岸,地方虽然不大,风景倒还幽致。那海里出的
女儿踏着浪花踊跃而来,这也不止一次了。那天,她又坐在那里,手拿着一张佩荷的小照,那是史夫人最近给她寄来的。她翻来翻去地看,看得眼昏了。她猛一抬头,又得着常时所现的异象。她看见一个人携着她的女儿从海边上来,穿过林樾,一直走到跟前。那人说:“长孙夫人,许久不见,贵体康健啊!我领你的女儿来找你哪。”
尚洁此时,展一展眼睛,才理会果然是史先生携着佩荷找她来。她不等回答史先生的话,便上前用力搂住佩荷;她的哭声从她爱心的深密处殷雷似地震发出来。佩荷因为不认得她,害怕起来,也放声哭了一场。史先生不知道感触了什么,也在旁边只尽管擦眼泪。
这三种不同情绪的哭泣止了以后,尚洁就呜咽地问史先生说:“我实在喜欢。想不到你会来探望我,更想不到佩荷也能来!……”她要问的话很多,一时摸不着头绪。只搂定佩荷,眼看着史先生出神。
史先生很庄重地说“夫人,我给你报好消息来了。”
“好消息?”
“你且镇定一下,等我细细地告诉你。我们一得着这消息,我的妻子就教我和佩荷一同来找你。这奇事,我们以前都不知道,到前十几天才听见我奉真牧师说的。我牧师自那年为你的事卸职后,他的生活,你已经知道了。”
“是,我知道。他不是白天做裁缝匠,晚间还做制饼师吗?我信得过,神必要帮助他,因为神的儿子说:‘为义受逼迫的人是有福的。’他的事业还顺利吗?”
“倒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他不但日夜劳动,在合宜的时候,还到处去传福音哪。他现在不用这样地吃苦,因为他的老教会看他的行为,请他回国仍旧当牧师去,在前一个星期已经动身了。”
“是吗!谢谢神!他必不能长久地受苦。”
“就是因为我牧师回国的事,我才能到这里来。你知道长孙先生也受了他的感化么?这事详细地说起来,倒是一种神迹。我现在来,也是为告诉
求那么容易,然而我竟能得着二三十颗。此外,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
尚洁把她事情结束停当,等可望不来,打算要和史先生一同回去。正要到珠船里和她底朋友们告辞,在路上就遇见可望跟着一个本地人从对面来。她认得是可望,就堆着笑容,抢前几步去迎他,说:“可望君,平安啊!”可望一见她,也就深深地行了一个敬礼,说:“可敬的妇人,我所做的一切事都是伤害我底身体,和你我二人底感情,此后我再不敢了。我知道我多多地得罪你,实在不配再见你底面,盼望你不要把我底过失记在心中。今天来到这里,为的是要表明我悔改底行为;还要请你回去管理一切所有的。你现在要到哪里去呢?我想你可以和史先生先行动身,我随后回来。”
尚洁见他那番诚恳的态度,比起从前,简直是两个人,心里自然满是愉快,且暗自谢她的神在他的身上所显的奇迹。她说:“呀!往事如梦中之烟,早已在虚幻里消散了,何必重行提起呢?凡人都不可积聚日间的怨恨、怒气和一切伤心的事到夜里,何况是隔了好几年的事?请你把那些事情搁在脑后罢。我本想到船里去,向我那班同工的人辞行。你怎样不和我们一起回去,还有别的事情要办么?史先生现时在他的别业——就是我住的地方——我们一同到那里去吧,待一会,再出来辞行。”
“不必,不必。你可以去你的,我自己去找他就可以。因为我还有些正当的事情要办。恐怕不能和你们一同回去;什么事,以后我才教你知道。”
“那么,你教这土人领你去罢,从这里走不远就是。我先到船里,回头再和你细谈。再见哪!”
她从土华回来,先住在史先生家里,意思是要等可望来到,一同搬回她底旧房子去。谁知等了好几天,也不见他的影。她才知道可望在土华所说的话意有所含蓄。可是他到哪里去呢?去干什么呢?她正想着,史先生拿了一封信进来对她说:“夫人,你不必等可望了,明后天就搬回去罢。他寄给我这一封信说,他有许多对不起你的地方,都是出于激烈的爱情所致,因他爱你的缘故,所以伤了你。现在他要把从前邪恶的行为和暴躁的脾气
改过来,且要偿还你这几年来所受的苦楚,故不得不暂时离开你。他已经到槟榔屿了。他不直接写信给你的缘故,是怕你伤心,故此写给我,教我好安慰你;他还说从前一切的产业都是你的,他不应独自霸占了许久,要求你尽量地享用,直等到他回来。
“这样看来,不如你先搬回去,我这里派人去找他回来如何?唉,想不到他一会儿就能悔改到这步田地!”
她遇事本来很沉静,史先生说时,她的颜色从不曾显出什么变态,只说:“为爱情么?为爱而离开我么?这是当然的,爱情本如极利的斧子,用来剥削命运常比用来整理命运的时候多一些。他既然规定他自己底行程,又何必费工夫去寻找他呢?我是没有成见的,事情怎样来,我怎样对付就是。”
尚洁搬回来那天,可巧下了一点雨,好像上天使园里的花木特地沐浴得很妍净来迎接它们的旧主人一样。她进门时,妥娘正在整理厅堂,一见她来,便嚷着:“奶奶,你回来了!我们很想念你哪!你的房间乱得很,等我把各样东西安排好再上去。先到花园去看看罢,你手植各样的花木都长大了。后面那颗释迦头长得像罗伞一样,结果也不少,去看看罢。史夫人早和佩荷姑娘来了,他们现时也在园里。”
她和妥娘说了几句话,便到园里。一拐弯,就看见史夫人和佩荷坐在树荫底下一张凳上——那就是几年前,她要被刺那夜,和史夫人坐着谈话的地方。她走来,又和史夫人并肩坐在那里。史夫人说来说去,无非是安慰她的话。她像不信自己这样的命运不甚好,也不信史夫人用定命论的解释来安慰她,就可以使她满足。然而她一时不能说出合宜的话,教史夫人明白她心中毫无忧郁在内。她无意中一抬头,看见佩荷拿着树枝把结在玫瑰花上一个蜘蛛网撩破了一大部分。她注神许久,就想出一个意思来。
她说:“呀,我给这个比喻,你就明白我的意思。“我像蜘蛛,命运就是我的网。蜘蛛把一切有毒无毒的昆虫吃入肚里,回头把网组织起来。它第一次放出来的游丝,不晓得要被风吹到多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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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等到粘着别的东西的时候,它的网便成了。“它不晓得那网什么时候会破,和怎样破法。一旦破了,它还暂时安安然然地藏起来;等有机会再结一个好的。“它的破网留在树梢上,还不失为一个网。太阳从上头照下来,把各条细丝映成七色;有时粘上些少水珠,更显得灿烂可爱。“人和他的命运,又何尝不是这样?所有的网都是自己组织得来,或完或缺,只能听其自然罢了。”史夫人还要说时,妥娘来说屋子已收拾好了,请她们进去看看。于是,她们一面谈,一面离开那里。
园里没人,寂静了许久。方才那只蜘蛛悄悄地从叶底出来,向着网底破裂处,一步一步,慢慢补缀。它补这个干什么?因为它是蜘蛛,不得不如此!
(原载1922年《小说月报》13卷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