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庄之夜
李复明觉得自己是一个正当的生意人。
虽然他的生意都是在晚上营业,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对自己的生意充满了自豪感。
他把棺材价格像菜谱那样用宣纸写好,罗列在墙上。为了让价格列表看起来正规些,他还去曼德勒定做了一个相框,把价格表框在里面。
他的价格表几乎从来没有一个人看过,因为这里很多年不来一个顾客。即便有人来了,也都是在半夜。李复明已经昏昏欲睡的时候,他的“顾客”被人抬着,放到他的院子角落的小棚子里。院子的那个角落很多年没有人驻足,灰尘弥漫。
李复明抬起头,用被压得已经麻木的的手搓搓脸。虽然深至半夜,但是多年一次的生意,还是让他有些微的兴奋。他从柜台边转出去,边走边喊:“小心点啊,你们要不要一个正宗缅玉做的灯台?”
缅玉做的灯台是他唯一盈利的项目。都是穷人们从河里拣来的玉石雕刻而成,他收购的时候,价格低廉,但是找人雕刻以后,可以卖到十倍的价格。
抬着死人进来的大都头也不抬。因为是深夜,李复明甚至都看不出他们穿了什么衣服。他们根本不听李复明的招呼,把死人抬进来后,一律面朝外站着。
李复明瞧不起这些胆小鬼。他们怕他们的亲人看见他们的脸,会在深夜去找他们,央求他们把他抬回去。李复明出去,看见死人被胡乱扔在地上,义庄的蜡烛在微风中摇曳,照着贴着黄表纸的死人的脸。
李复明喜欢掀开黄表纸,看一看死人的表情。他都奇怪,好好的一个人,死了以后,大都面露凶相,狰狞恐怖。
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五年前死去的一个美妇人。美妇人刚刚三十岁,是附近有名的美人。可惜红颜薄命,她在河里洗衣服,竟然抱着衣服,走到河中央,活活的淹死了。
李复明曾经见过这个美人一面,用美若天仙这个词形容这个妇人绝对是糟蹋她了。她就是那个能让所有女人绝望的女人,是个能让所有的男人心旌摇动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是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当时李复明就有这种感觉。
也就在他看到那妇人半年之后,女人就死了。李复明知道,她的死,让所有的女人都恢复了生活的信心,让所有的男人都不再看着月亮喟叹。这样的女人活着是祸害,死了正好。
把她送过来的时候,李复明带着人给她装殓,并趁机看了看她的脸。当时他就有这种感觉,他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看见她的美貌的人。他不怕她来找他的麻烦,这样的美女即便是鬼,也应该是风情万种的。
没想到那女人却是一副吓死人的摸样。她的眼睛死鱼一样圆睁着,曾经红润的嘴唇成了紫色,并且嘴唇上拉,露出尖利的牙齿。他惊讶的发现,人死后,别的地方会畏缩,只有牙齿,会迅速的生长。看多了,他就怀疑,人的身上跟老鼠肯定有相同的基因序列。
从那天起,他就知道,最好看的死人,是老人。他们死了后,容貌没有太大的变化。美女死了后最可怕。她们都太留恋这个世界,所以心怀怨恨。她们死后,这种怨恨就会表现在脸上。
不过,这次李复明看到的是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虽然人死了,但是他一揭开黄表纸,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酒气。又是一个酒鬼。李复明心里唠叨。看完了这个死人,他心里叹口气。他知道这次他所能“售出”的棺材又是一具不值钱的。看了四十多年死人了,他能从他们的面相中,看出他们的品质。
其中一个人背对着他,递给他一张粗糙的黑纸,黑纸上很旧,很破烂,上面有个鲜红的大印,有竖着写的几行字。李复明刚拿到手里那纸张就掉了一个角。李复明嘟囔道:“真应该换换了,再住十年,估计就拿不起来了。“
李复明只看了一行字,就喊人从后面的仓库里,抬出一口柏木棺材,把死人装了进去。
抬来棺材的人看着李复明把那张粗糙的黑纸贴在了棺材上,蒙了脸,陆续走了出去。至于他所推销的玉石灯台,他们连看都没看一眼。
李复明叹了口气。他记得父亲说过这个灯台在他们家里,已经二百多年了,一直没有卖出去。
生意真是难做啊。
一般来说,义庄平均三年零六个月才能来一个死人。一百年以前还不是这样,那时候几乎天天有人死去。义庄的人有二十多个。
等送死人的人在半夜照着灯笼离去后,李复明就把店铺里的两个哑巴和一个瞎子喊出来,给死人装殓。
这三年零六个月一遇的生意,无疑等于一次超级娱乐。两个哑巴压抑着喜悦从房间里走出来,多年不见阳光使得他们的脸惨白如纸。
瞎子很少说话,他的左手捻着一串珠子。他手中的珠子看似跟普通的珠子没有什么两样,其实那两串珠子他用在滥葬岗捡到的具有异禀的死人颈椎骨打磨而成的。
在义庄里,瞎子是唯一可以跟着李复明外出的人。两个哑巴不能随便外出,即使他们到院子里,也得是晚上。据说,这样他们身上的阳气就会极少,跟死人打交道就更容易些。
瞎子在院子里转了转,说:“掌柜的,这人祖上是不是五品校尉?”
李复明说是。瞎子捻着珠子叽咕了一会儿,说:“这人是个绝户。”
李复明看了看他,没说话。
瞎子喜欢卖弄学问,李复明有时候很烦。瞎子看不到他们的脸色,继续说:“他生前是一个酒鬼,还给坤沙当过保镖,不过,他们有一次被敌对方赶到了一个山涧,这个小子想趁机杀了坤沙,突然,一阵风吹来……”
瞎子刚说到这里,突然从门外刮来一阵阴风,阴风吹得围着死人的八根大蜡烛猎猎作响,盖在死人脸上的黄表纸也被被风吹了起来。他们瞪着眼,张着嘴,看着那张顽皮的黄表纸非常平稳的飘出草棚,然后,猛然一摇身,就飞上了天。
李复明连连叹气,说:“又是一个觉得自己死得冤的。妈的,你觉得自己死得冤枉,那你就少喝酒啊,喝酒喝死了还觉得冤,那你说怎么死就不冤了呢?难道你还想死在一个美女的怀里?”
李复明话音刚落,那张刚刚已经不见踪影的黄表纸突然又从天上落了下来,在院子上空漂浮了一会儿,叹息似的落在李复明的眼前。
李复明刚要捡起来,突然有人说:“李老板,说话可是要负责任的。”
几个人大惊,以为是那个死人说话了,都站起来,朝棺材里看。没有黄表纸盖着的死人,脸上忽明忽暗,似乎真的有话要说的样子。
哑巴惊讶的看看瞎子,看看李复明,捡起地上的黄表纸,朝着那纸张吐了几口唾沫,重重的贴在死人的脑袋上。
阴风旋转着,围着李复明转圈。李复明骂道:“滚!妈的,不就是是个五品校尉吗?老子是在这里义务服务,我们好几辈人都在找你们这些死鬼,把你们送回中国,你以为我赚你们钱啊?以为我得了很大便宜啊?以为我在这里很幸福啊?告诉你们,不愿意回去的就滚!别他妈的在这里瞎鸡巴转转。”
阴风卷着尾巴从没有大门的门口溜了出去。李复明鼻子里呲了一声,让哑巴把写好的黄表纸给他,他在棺材里放了一张,刚要钉上棺材,突然从外面传来一声叹息:“唉,堂堂大将军的后代,竟然也信口雌黄,真是让人寒心哪。”
瞎子听了这声音,脸色猛然就变得难看之极。他看着李复明,说:“老板,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