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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外面一片白茫茫大雪（第1页）

u0017看心理咨询师李雪写的《当你遇见一个人》，一本写母婴与亲密关系的书，我在其中竟然仿佛看到我的父亲。他似乎已退到婴儿的状态，而我要如何和他相处，如何与他保持安全、有爱的亲密关系？

书中说，感受婴儿，包括感受他的呼吸，同时也感受自己的呼吸，让情绪自然流动，“婴儿天然地活在当下，和万物联结，我们借由婴儿的存在感知自己”。

对这一刻的觉察，对身边人情绪的觉察，对婴儿或是已退回到婴儿状态的父亲情绪和身体反应的觉察，对季节变化的觉察……这些觉察与感知，让我们在亲密关系里互为魔镜，看到彼此的样子。若你是柔软的，全力给予亲人爱和温暖，他们就会感知到，也会回应，而你也会一直感受到来自他们的温暖和爱。即使是与我那失智的父亲，我也会尽可能地去观察、体谅他的情绪。

书里说：“如果我们去观察那些得到爱和自由的孩子，他们天然地会去体验各种事物。比如看到一幅卷轴画，孩子会抚摸，闻一闻，卷起来，再放下，再卷起来，再放下……”看到这里，我觉得这和父亲现在很多时候的状态多么一样啊。

父亲总是对每一件物品都有兴趣，对一切东西都抱有强烈的好奇心，一定要拿起来看个究竟：我家茶盘周围的茶罐，每一个他都要打开来看看。妈妈告诉他：“里面装了茶叶，不用看啦。”

他就像可以自动屏蔽妈妈的“吼叫”，继续做他想做的事，红色的小铁罐，打开，用手指放进去搅一搅；白色的小瓷罐打开，闻一闻，眉毛皱了皱；褐色的小瓦罐，揭开蓝花布，将脸凑近了看，里面有些什么东西……这些也许都是爸爸的游戏。

妈妈就在旁边喋喋不休，怕他将瓦罐、瓷罐拿起时摔坏，于是爸爸拿起什么，妈妈就从他手中抢下什么，这一拿，一抢，一夺，一放，让爸爸很不开心，最后，他像孩子一样，直接把小罐子扔在了沙发上，虽然他什么都没说，可是我看出爸爸生气了。

但是这一秒还在生气的爸爸，下一秒又开始在五斗柜前玩一个花瓶，玩得兴致盎然了。跟在身后不准他这样、不准他那样的妈妈，也自是无法。

我就站在旁边看父母，觉得这样闹闹小脾气、吵吵嘴的父母也真可爱。

如果从护理的角度讲，妈妈是不应该去打扰爸爸的，就该让他专注地玩，那也是对他的尊重。我们不知道那个专注手下“玩具”的他穿越到了哪里，是不是变成孩童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他内心里的农村，回到那段总是光着脚调皮地奔跑在田埂上的时光。如果他暂时对这些城市里的东西感兴趣，就让他好好地玩一玩吧。

小时候的他，身材矮小，在家却是顶天立地的大哥，除了照顾弟妹，还要好好学习，他是他们那里学习最棒的，也是最调皮的一个，他读完中学考到成都去读财经中专，在他们那个村，他是第一个走出穷乡僻壤的人。

爸爸沉浸的世界，我们不再了解，但如书里所说：“需要时常放下成人已被高度训练过的头脑的假想，带着敬畏之心去体验。”仅仅是陪伴，仅仅是看着爸爸手不停地摸来摸去，看着他眼睛里闪现出的孩童般的好奇，我就觉得仅仅是这一刻默然的陪伴，和爸爸并肩坐在沙发上看他将手里的东西玩来玩去，也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

妈妈有时招呼累了，就倒在旁边的沙发上睡了，爸爸就像精力很好的孩子，还是意犹未尽地玩他手中的玩具。我就静静地坐着，看着他，从这一刻里滋生出一点儿岁月静好、不过如此的感觉。这一刻的安静，是连狗狗都趴下睡觉了，外面也没有蝉鸣。

爸爸的世界里有没有下雪？是白茫茫的一片，还是带着各种各样的色彩？

日本作家井上靖写他的母亲也是阿尔茨海默症患者，他最后一次见母亲，是在一个夏天之后的9月，而那最后相聚的夜晚，母亲告诉他：“下雪了，地上都是雪。”她还问井上靖，有没有听到下雪的声音。

母亲和井上靖在暖桌前对坐，“笼罩在两人周遭的夜之寂静，确实有些像无声的雪夜”。这时的母亲即使和孩子对坐聊天，也许想从记忆里要打捞一点儿什么，却什么也打捞不起来。没有对随父亲赴任的雪乡旭川、金泽、弘前等地的印象，也没有对童年时每到夜里就静得毫无人气的老屋的印象……他的母亲说：“全都记不得了，头脑不听使唤啊！”

那白茫茫的一夜夜下着的大雪，是井上靖母亲内心的荒芜与寂寞吧，大概有着“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苍凉。在看不到尽头的雪地中，雪花零乱飞舞，没有打伞，没有庇护，四周没有房屋，也没有村庄，只有寂寥独行的小小身影和两行寂寞伸向远方的脚印。她总是一个人吧，一个人行走，一个人孤独，一个人不得停歇，一个人不知目的地，只是疲惫不堪地走啊，走啊，走。也不知何时是尽头，也看不到雪的那边有什么，不知道那时她心里是否恐慌？

那身外的一片白茫茫的大雪，有着“千山鸟飞绝，万境人踪灭”的空无，在他们的头脑里总是会出现这幅怆然、洁白、独行、寂寞的画面吗？那里有属于他们的寂静与欢喜吗？

我爸爸精神世界置身的地方，是不是也总是一片寂静，了无人踪？只有他手下不断变化，可以打包的毛巾、布条、袜子、纸块、绳带，那是他的玩具，也是他一直想回的家乡？

每一位阿尔茨海默症患者，他们感觉到的世界都不一样吧？

井上靖的母亲，觉得自己总是身处一片白茫茫的大雪之地；在获2019年奥斯卡提名的那部短片中，那位患阿尔茨海默症的艺术家，他的记忆被处理成散落飞逝的各色彩纸片，最后连颜色都变得透明。不管是纯白的雪地，还是透明的颜色，都是创作者对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精神世界的猜测，因为无法抵达，只有尝试靠近。毋庸置疑的是，他们的头脑，的确会变得越来越简单、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