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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第1页)

距离春节仅有一周,各行业如火如荼,连老妈也忙活起来,收拾囤积半年的鞋垫,在巷口悄悄摆设摊位,为避免城管追查,精明的她不再用破三轮当铺板,改用塑胶薄膜垫地,四角系上麻绳,笑称一旦有人追撵,大可收拢绳索,兜好杂物转身开溜。而我在公司的职务被削,断不敢告知真相,每天早晨喝完热牛奶,啃半个馒头,夹着业务包准时出门,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

时值隆冬,街上虽人车涌动,却处处弥漫冷凛,人们穿上了厚实衣服,甚者打起围巾,将整张脸围得严实,只露一双黑漆漆的眼,打量这热闹而又冷漠的世界。突然地无所事事,我颇有些不习惯,到报亭买了一份报纸,问老头最近有没有新闻。老头埋头擦拭布满灰尘的饮料,这儿地偏人稀,自打进入冬季,这些附属产品就成了摆设,顿了顿他才抬起头来,我笑着抖开报纸,娱乐版赫然写着某二线女星下嫁石油大亨的婚讯,不知这是否属终成眷属。念及情事过往,吴倩的怯懦、罗小米的妖娆、淑芬的单纯,想所谓的“有情人”,萝卜青菜,因人而异罢了。再回首职场争斗、商场骗局,万千思绪交织,一时间心潮澎湃,决定找虚空聊叙,驱除心魔排郁解结。

再次踏上去华严寺的路,各方香客逶迤上山,或急或缓,皆往山顶高墙深寺,透过他们肃穆的表情,仿可见佛像香炉前众生膜拜的虔诚。“是赎罪还是还愿?沉重的枷锁放下了吗?”源自内心的疑问,在遇见虚空的刹那得到真解。虚空先泡了杯红茶,“冬品红,夏饮绿,春嚼花,秋尝乌,乃喝茶节令,你印堂发黑,应多饮红茶补肾养精”。心想琐事惊扰,哪有闲情品饮,这时虚空走到《出水芙蓉》跟前,手指靠右的裸体女郎问:“你看到了什么?”我端着茶碗,不假思索地说:“看到我自己。”虚空捋捋胡须笑道:“每个人都是如此,生亦赤裸死亦赤裸,财物欲念不过是包袱。”说着坐回木椅,“会下棋吗?”我说:“略懂。”“非懂即懂,懂则精深,来,杀上一盘。”

茶气氤氲间,斜马过河炮翻山,车卒交锋相越田,激烈的博弈中,虚空并未使出绝招,自个儿却已使尽解数。三战三败,我有些气馁,抢过他的“将”棋说:“擒贼擒王,兵家上策。”虚空捋起袖子掺满茶,朗声道:“你呀你,戾气未消。”“戾气?”正疑窦间申冬强发来短信:货已从哈尔滨调往成都,弥补军区供应掺假过失,冯锡山的事老板亲自托人解决,他精通黑白两道,摆平这事不在话下。字里行间,申冬强的口气不像愣头青,倒颇有些领导风范。“长江后浪推前浪,顺应天理顺应自然,你争我斗有何意义?”暗叹间合上手机,心悬已久的巨石砰然落地,回头对虚空说:“我看见太阳从西边升起了。”虚空一脸不解,我又道,“人们认为太阳东升西落,那是受固有思维趋势,忽视约定俗成的束缚,真理是谬论,谬论也是真理。”话毕虚空脸上的疑云顿消,呷了一口茶慨叹:“超然物外,也就没有罪恶,高境界高境界,老衲自愧不如。”然后起身走进内室,良久,捧着一串佛珠走出,“老衲没什么可送,刚开光,愿你能沾上好运。”

破例留宿华严寺一夜,山上静谧清幽,空气阴冷鲜凛,一个大觉睡醒,全身筋骨活络,颇觉轻松。草草吃完早斋,向虚空谢过辞别,下山途中极目远眺,城市在浓雾中肃立静候,仿是迎接另一个秦风的归来。腾然爱上这座山城,犹忆二十八年坎坷,更是找到了根的感觉。或许不会在此终老,但我相信走得再远,它也是心灵世界的中心。而钢铁丛林中的家,虽然不久将被夷为平地,而那隆隆的推土机声,摧残不了幼年记忆:墙缝里低吟的蛐蛐、窄巷里飞舞的蜻蜓、街巷中邻居的叫卖、老妈卖咸菜的背影、老爸做木工的神情……往事一幕幕浮现,泪腺突变酸涩,我不觉加快了步伐,恨不得立即融入城市森林,寻找曾经迷失的自己,在朝天门码头喝上一杯。

徒步进得城中,辞旧迎新的氛围已经很浓了,商场店铺挂上大红中国结,祈愿“牛市”再励“虎运”沓来。按照传统风俗,逢年过节礼送亲友,我到永辉超市买了烟酒,打算给吴倩父母寄去,结账时想起日渐瘦削的老妈,折身取了两罐蜂王浆。一切采购完毕,心头重负又释几分,坐在广场上抽完一支烟,反思老板撤职缘由,又想起跟朱福田的恩怨,这是自己一手种下的恶果,搁置不解始终是心结,旧事不留新年,该是开诚布公和平了结的时候了。主意打定,我犹豫着拨通了朱福田的手机。

“只有远离人群才能找回我自己在带着咸味的空气中自由呼吸耳畔又传来汽笛声和水手的笑语……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熟悉的旋律萦绕耳畔,不承想朱福田一把年纪,竟将《爱拼才会赢》彩铃换成了郑智化的《水手》。朱福田接起电话,冷冷地问:“秦总有何贵干?”正欲道明来意,朱福田说道:“本以为你娃挨点教训会有悔悟,竟然垂死挣扎耍黑招。”我苦笑道:“黑招?朱哥别讲风凉话,这不是你惯常使用的手段?”朱福田叱的一声说:“知道贵阳的冯锡山吧,我直系老表,来电说他的车遭人砸了。”我一头雾水,问:“砸了?谁这么大胆子!”“人家借的奥迪A8,轮胎被扎烂三个,肇事者重庆口音,留了一张字条,威胁说‘再当老赖当心家人性命’。我分析了半天,这事除了你还会有谁?”朱福田颇为愤慨。我大致听出些端倪,不紧不慢道:“团购酒的事你跟冯锡山早有预谋,挖好坑等我跳,如今他赖账,冤家也是鑫达,老板自会找他算账,我已引咎辞职。”“你离职了?”“申冬强没告诉你吗?”“他还有脸给我电话?”

这事多半是老板所为,茅台特供合作闹僵,罪因出自我手,若然他们动刀动枪,我作何逃不掉纠缠。而朱福田兴风作浪,当是罪加一等。思忖间,华严寺所悟皆被凌乱现实搅浑,心头再无法淡定,“必须拔掉这颗毒瘤!”这般想着我软下语气,“老朱,我们得好好谈谈。”“有啥好谈的,”朱福田冷笑一声,“冯锡山本就欠一屁股债,鱼死网破一走了之,留个空壳公司,鑫达赢了官司也难拿到钱。”我尴尬付笑,详作解释:“问题不在这儿,必须阻止他们黑吃黑,再说咱俩的积怨,中间掺杂不少误会,摊开讲总比闷着痛快。”朱福田叹了口气,怔了怔说:“唉,你这话在理啊,走歪门邪路,终究没什么好下场,如今家有弱老病小,我也想正大光明干事,秦风,今晚找地方喝两杯吧。”心下一阵窃笑,我当即就说:“渝北区巴人海鲜酒楼,听说刚开业不久,你开车方便,七点半,不见不散。”

市区繁华,耳目众多,渝北离解放碑尚远,地段偏僻,整蛊朱福田也好下手。回头打电话给表叔,刚说明来意,表叔朗声道:“好办,人不宜多,我带两个兄弟,喝完酒负责开车回城。”我不无担忧:“你带两个人,朱福田察出猫腻,整个策划岂不搞砸?”“放一百个心吧,这两个手下长相斯文,我叫他们扮成客户,一个先随我去,另一个饭局至半再找借口招来。”表叔说到这里,业已明白大致意图,惊悸中叮嘱:“事情别搞太大,最好和平解决,不伤分毫。”表叔颇不耐烦,说:“现在谁还动武力?咱们讲道理,鲁迅不是说过,语言是最好的杀伤力吗……”

表叔的冷幽默不但未宽烦心,反倒让我感觉到萧杀之气。忐忑不安中,夜幕缓缓降临,在巴人海鲜酒楼,朱福田单刀赴会,多日不见,这厮愈加瘦削,往昔鼠眉贼眼,却是少了奸诈,多了几分柔和。落座后互作认识,轮到介绍表叔,不等我开口他毛遂自荐:“做酒水批发,在磁器口有间铺子,秦兄弟以前专门供货,算起来咱们是同行……”然后叫来服务员点菜,说到喝什么酒,表叔又自告奋勇:“寒冬腊月,药酒舒经活血,每人先来一瓶劲酒咋样?”朱福田谄笑作答:“随便随便,喝啥无所谓,重要的是开心。”

席间你敬我喝,饮至兴处,表叔晒他那点破事:年轻时候不懂事,混迹菜园坝打架,一人单挑五壮汉;后来开卡车搞运输,伙同道上的朋友使坏,在南川敲诈了两名煤矿老板;前年开茶楼,地痞上门闹事,雇人卸了人家手脚……云云。朱福田唯唯诺诺,大体觉察出什么,额上冷汗直冒,只顾取纸巾擦拭。见势不妙,我偷偷踢了表叔一脚,表叔赶忙收回话题,歉笑着说:“老毛病老毛病,喝点马尿就爱唠叨,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做正经生意。”说着面向我,“我倒是羡慕秦兄弟,安安分分上班,不结梁子不犯事,睡觉也踏实啊。”

接下来不迭劝酒,朱福田惺惺作态,极尽江湖豪言,筵席接近尾声,这厮已喝了一斤二两,醉意蒙眬,脖红脸燥。表叔抢先结账,打着酒嗝叫来另一名兄弟接驾。朱福田踉踉跄跄似要跌倒,我上前将他扶住,打趣道:“瞧瞧你这酒量,还做酒水销售呢,等会叫人开车送你。”朱福田捂住肚子,吞吞吐吐地说:“还是兄弟考虑周全,哥今天喝得开心……开心,喏,你们在外面等等,我好像要拉肚子。”然后甩开我的手,径直朝洗手间走去。担心朱福田酒醉滋事,我留在收银台等候,半晌不见人影,便往洗手间探个究竟,刚到门口,却听他叽里呱啦打着电话。我慌忙躲在门侧,这时就听朱福田说:“老冯啊,秦风这龟儿做东请客,来了才晓得是鸿门宴,他带来的哪是啥子客户,纯粹是社会烂仔……那一百箱茅台特供,我看还是别给了,等他和鑫达折腾。”

这场动机不纯的酒局,畅饮间早将报复心遗忘,醉翁之意只想做回好人,谁知这厮不识好歹,就事生事再次耍阴,顿时怒火中烧,闪身快步走出酒楼。

朱福田拉完肚子,回到车上软若稀泥,哗啦啦吐个不停。表叔派手下驾驶他的夏利,我则陪表叔坐进奔驰。急速绕上机场路,酒劲跌宕翻涌,看窗外灯火通明,往事如鸟飞来。想起老爸的死,想起那些争名夺利的算计,再回首今朝的落魄,禁不住对朱福田恨之入骨,一个邪恶的计划涌上心头:换回驾驶员,朱福田醉酒驾驶,横尸机场高速。这般盘算,颇觉自己丧尽天良。“有仇不报非君子。”一个声音在胸腔回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另一个声音却又萦绕脑海。邪与正的思想斗争中,忽又想起灯下纳鞋的老妈、失去双腿的吴倩,怒火竟渐渐平息,屈服于后边那个声音,恍惚中虚空站在跟前,佛像庄严,冲我微微地笑。

眨眼行将出得高速,繁华市区近在咫尺,整座山城火树银花,我仿佛看到了光明。正觉如释重负,表叔突然对我说:“朱福田不是好人啊,你打算这样放他走?”见我不语,表叔又说:“教训人得下狠手,不留印记不长记性。”回想朱福田在洗手间的那通电话,软下的心又硬了起来,胶着良久,我却说:“算了表叔,他现在也够惨,上有老下有小,凡事不能太绝,你也该收手了。”表叔勃然大怒,厉声训斥:“你还教育起我来了?”说着打电话给驾驶夏利的小伙,接通后命令道:“出高速往右拐,那儿有条刚修的辅道,过往车辆少,把那厮给我放路边……”

酒劲愈来愈汹涌,表叔后边说了什么,我已无力记清。醒来时子夜未央,不见表叔一行,自己正躺在解放碑的长椅上,寒风阵阵吹袭,脑袋昏沉但意识清醒。

一缕阳光穿透浓雾射在脸上,僵冷中已然感觉不到半丝温暖,无尽的悲伤中,打扫清洁的老头朝我走来,温和地说:“哎哎哎别睡了,当心着凉。”起身拍拍夹克上的灰尘,我问他:“大爷,这是哪儿?”老头斜睨我一眼说:“你从哪儿掉下来的?这儿是山城,重庆大山城。”言罢摇头朝街尽头走去。

回家取了银行卡,又叠了些衣服,打包成裹。茶几上有一盒未开封的牛奶,一碟油炸胡豆,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早点。老妈不在,估计鞋垫还未卖完,这时正在巷口摆摊设位。环顾简陋逼仄的家,一切都是那么亲近,泪腺禁不住酸涩,当下心一横,掂上箱子下楼,打车到江北国际机场。订了一张去上海的机票,候机间歇,大厅电视播放着一则新闻:今日凌晨,的哥在渝北大道发现一辆夏利,车门窗门大开,驾驶室斜躺一名中年男子,医生证实已死亡多时;经警方初步调查,死因系司机醉酒驾驶,停靠路边长时间无人问津,遭冷天气活活冻死……随后闪出一个镜头特写,死者正是朱福田,面色乌青,嘴唇半张,甚是狰狞。脑袋轰然作响,目光停滞画面,直到午间新闻播完,我才诧诧回过神色。暗作疑窦,颤抖着摸出手机,拨通了老妈的电话。

“妈,你在哪儿?”

“在巷口卖鞋垫。”

“别卖了,家里不缺这点钱。”

“妈闲着不习惯,再说卖一分算一分,钱存着总有用处。”

“不要存钱,身外之物,都花掉。”

“这个你甭管,昨晚你去哪了?”

“陪客户喝酒。”

“应酬该推的推,少沾烟酒,看看尚德,就是烟抽多了……”

老妈说着突变哽咽,我强忍心酸转移话题:

“二娃要离开重庆一阵。”

“去上海找吴倩吗?”

“看情况,我想一个人静静。”

“哦,好。记得早点回家,除夕不回,元宵总得回来,你得给你爸烧纸。”

合上手机,热泪滚滚而出,汹涌滑过脸庞,这时催促登机的广播缓缓响起,重庆往上海的航班即将起飞。我迅速打理好思绪,“吴倩,秦风暂时过不来了”。这般自言自语,在被泪水浸湿的手机键盘上摁下了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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