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如青有几分苦恼。
没想到自己将公子的身世一说,他竟然有如此荒谬的想法。将皇后娘娘接出皇宫,到民间过那种平平淡淡的生活?这怎么可以?皇后娘娘风华绝代,必须将世上最好的东西供奉给她,哪里能如崔大郎所想,接到宫外,每日里粗茶
淡饭?他的眼前出现了这样的一个画面,他心目里那倾国倾城的张若嫿,身上穿着粗布衣裳,正坐在一架纺车前边纺纱,手中拿着一个纺锤,纺车“吱呀”作响,她手中的纺锤也
跟着那纺车的转动不停的转着,细细的线从车轮里慢慢的抽出,就如剥茧抽丝一般绵延不绝。
兰如青甩了甩头——他怎么想到这场景来了?皇后娘娘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呢?他忽然发现自己接受的任务实在太棘手了,没想到公子与他们所想完全是背道而驰。公子生性聪颖,教他念书识字一教就会,可是太有主见,根本不会因为旁人的话而被左右。单单从他与卢姑娘的接触就能看得出来,无论他怎么劝说或者阻挠,他自有自
己的决断,不会为旁人所左右。
崔大郎站在窗前,双手推开了雕花窗,眼睛朝窗外看了过去,院子里一片绿意茵茵,可他心里却是乱成了一团,忽然得知的这个消息让他有些无法接受。他原本也想过自己的身世,兰如青遮遮掩掩之间,他得了些想法,或许自己是高门大户人家的孩子,可能是内斗将他送了出来,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有这般显赫的
身世,他是皇后娘娘所出,本是大周的皇长子,只是命运多舛,刚刚出世就被父皇视为眼中钉,欲将其除之而后快,若不是没有皇祖母,此刻他早就不在人间。
“公子,我知道你此刻心中也不好受,但这是命中注定,人这一辈子有很多这样的无奈,公子你一定要学会忍耐,不能意气用事。”国公爷布置了很久,可不能因着公子的贸然冲动将计划给毁了,兰如青捏了捏手指,心中有些懊悔,国公爷今日骂他真没骂错,最近他状态频发,是不是自己太累了太紧
张的缘故?
“先生,我还能有什么意气可以去用事的?”崔大郎淡然一笑,当年要杀他的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皇,到现在他还稳稳的坐在龙椅上,每日里锦衣玉食过得十分舒爽滋润。江州城离京城比较近,故此京城的传言很快这边也能听到,那时候他晚上打到猎物白天背到城里去卖的时候,在街头巷尾,总能听到关于周世宗的各种传言:好色,偏宠
偏信,横征暴敛没有考虑过百姓的感受,而且好大喜功,前年若是丰年,那第二年定然会要出兵南诏或是北疆。要不是先皇留下的几位顾命大臣拼命辅佐,只怕现在的大周早已经是千疮百孔,只可惜那些耿直的老臣们,虽然替周世宗尽力挽回民心,可自己却还是吃了亏,因着不得周世宗的欢喜,渐渐的将他们冷落到一边。有几位顾命大臣受不了周世宗的偏听偏信,早早告老还乡,故此不少人家已经开始有败落之象,眼见着要被那些靠溜须拍马上
来的新贵们取代。这样的话他听得不少,也明白那位九五之尊的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现在又有什么能力与他去抗衡呢?他不过只是刚刚从小山村出来的一个懵懂少年而已,想要救出
自己的母亲,只能寻找牢固的依靠,而他的母舅一家,便是他现在唯一的支持。“公子能这般想,实在是明智,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能去硬碰硬。”兰如青赞许的点了点头,公子资质极佳,一点就通:“公子,故此你明白了我为何要这般做,兰某现
在做的,都是你的舅父大人所托付的事情,公子稍安勿躁,用心念书即可。”
想必国公爷此刻已经有了如何行事的筹划,等到合适的时候,他自会派人来接公子,他现儿要做的,就是将公子好好培养,让他不再是青山坳那个崔大郎。
“先生,你说不该给我养父一家买种谷,是不是跟我母亲的仇家有关系?”崔大郎轻轻吐了一口气,心中有些郁闷,怎么也排解不开。
兰如青点了点头:“此人现任大司农一职,为了让他失去圣心,故此我们特地将采买来的江南种谷调换成不发芽的那种。”
崔大郎惊讶的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原以为兰如青给卢秀珍弄的种谷比江州城的粮商弄来的要好,故此全村人的种谷下了地都没发芽,而只有自家的发了芽,可万万没想到真相竟然会是如此——有人有意
将种谷换成了不发芽的那一种,而遭殃的是万千百姓。“怎么可以这样?”崔大郎的脸色变得苍白,他自小便在青山坳生长,熟知种田的不容易,种谷不出秧,即使补种,收成也没不会太好,他还记得当年大伯父买了假种谷,
差点被知府大人捉去坐牢的事情,那时候打伯父一家吓得死去活来,最后只能撤了状子了事。庄稼就是农户人家的根本,他们怎么能为着一己私利,置京畿周围几个州郡的百姓于不顾!崔大郎的胸口不住的起伏着,真相让他无法平静下来,他的母舅一家,看起来
也不是什么仁善之辈,根本不体谅民情。“公子,鱼与熊掌岂能得兼?总得有所取舍,这便要看孰轻孰重了。”兰如青见着崔大郎这模样,知道他心中意气难平,赶紧出言安抚:“更何况京畿周围的农户已经补着种
上了自家预留的种谷,想必也没什么大碍。”
“为何没有大碍?误了农时,这稻谷种出来就不及往年的好了,更何况今年春日里天气也不大好,不晓得有多少庄户人家因此遭殃,到了秋天,这赋税如何能交得上!”作为农户的养子,崔大郎亲眼目睹过那些交不上赋税的庄稼汉子被迫去远方做苦役,一直要做到能将那些赋税交满才能回家,而家中的劳动力一旦被弄走了,田地无人耕作,接下来又会是悲惨的一年,周而复始。青山坳曾经有一户人家,就是因着某一年交不起赋税,又恰巧家中出了变故,一个儿子腿被奔马踩断,一个儿子染病身故,索性就连地都不租赁了,拖儿带女的逃到外地去讨饭了,到现在都未曾回来过,每次经过他们家,崔大郎都会不由自主的朝那土砖房看上一眼,屋顶上的茅草早已经被风吹
雨打掀走了一大半,只有薄薄的一层,从上边耷拉下来,稀稀拉拉的,就如被拔掉的眉毛。兰如青忍不住颤抖了下身子,他自幼便开始念书,很少接触到下层的庄户人家,不知道补种上种谷究竟对农户会有何影响,他只是很简单的觉得也就耽搁了十几日功夫而
已,那些农户看到种谷不发芽,自然会补种的。
现儿听着崔大郎这悲愤的声音,兰如青心中颤抖了下,不禁开始怀疑国公爷这筹划里到底有没有考虑到京畿附近州郡的农户。“那些农户也不是死人,见着种谷下地不发芽,谁还会傻乎乎的等着?自然会补种上去,只不过是没有他们想象里多产些稻谷罢了,等着将陆思尧那奸贼扳倒,咱们再调上
好的江南种谷给他们种便是。”
国公爷当日如是对他说,他觉得也有些道理,可崔大郎毕竟生活在乡下,在这件事情上,他更有发言权。“公子,国公爷肯定会劝说皇上减轻京畿附近州郡的赋税,毕竟有这么多户人家减产,法不责众,自然要另外处置,你且不要太过着急。”兰如青心中暗道,现儿唯一能补
救犯下的过失只有请皇上减免一部分赋税了。
只是皇上的心没有那么仁慈,并不见得会同意减免。
大周连年发兵征战,国库已经渐渐空虚,现在正是需要充盈国库的时候,否则皇上也不会采纳陆思尧的意见,将江南的种谷调到北方来。
想到此处,兰如青的后背已经是汗涔涔的一片。
只是他不能够告诉崔大郎,为了让他能心安一些,毕竟他是被庄户人家养大的,更加同情那些靠着地里产出东西养活自己的农户。
果然,崔大郎的眼睛亮了起来:“先生,真的会是这样吗?”“那是当然,若只是一户人家受损交不起赋税,官府肯定要捉了他去问罪,可要是一个州郡的都交不起,官府的大牢都没法关这么多人。”兰如青一双眼睛里不见半丝皱纹
:“公子你想想,可是这样?”
崔大郎点了点头:“先生说的不错。”他沉吟一声抬起头来:“那……我们家会不会有危险?”
他的心紧了一紧,整个京畿附近的州郡只有卢姑娘将种谷种了出来,他的敌对会如何对付她?崔大郎的鼻尖上慢慢的沁出汗来:“先生,你务必要护得我养父一家周全!”“公子,这个自然不消你吩咐。”兰如青缓缓道:“我已经让六丫回去捎信了。”